第1章 序

白湖七月半,了无可看。

向来是了无可看的。

可这身靛青衫子的小子却把这热闹凑得上蹿下跳的,柏子芜盯着那身衫子,这小子偏着了件旧衣裳,洗得出了白点,一点两点三点,夜空里的星子。

说来,这俩小孩儿从巴蜀一路跑到鄘都念书,又从鄘都一路辗辗转转车马劳顿地到了这玄州白湖,只为了凑这七月半的热闹,却把鄘都钰华私塾的老夫子气得火冒三丈,连夜修书传往巴蜀柏家。

书信是寄到了,柏家老爷子也在那头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个好几天,并且又写了书信给老夫子说待那俩小子归来,必定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做一大锅子竹笋炒肉。

老夫子看了看两根筷子间夹着的一筷竹笋炒肉,那笋是自家拙荆挑买来的新鲜竹笋,配着肥瘦间得的肉丝,一顿煎炒出锅,香喷喷。可这会儿,老夫子哎哎了半天,一筷子菜被老伴儿抢了去,他搁下筷子,叹了口气,这什么竹笋炒肉啊这。

那厢,两小子早就蹲在了白湖边,凑那劳什子七月半庙会的热闹。

柏子芜拖着下巴打了个呵欠,石桌上摆着的一盘鹅掌鹅信都吃了个稀稀落落,他便扯了嗓子喊了道,“小子——”

怕是□□成落进了人堆里,玩蹴鞠一样在人群里窜动,骨碌碌地滚进了犄角旮旯。

“哎!”人群里蹦出一声,隔了一会儿又蹦出一声,“哎!”窜出两张鬼脸面具。

“哎什么哎什么哎!”柏子芜换了个手支着腮帮子,又打了个哈欠挤出几点泪花。天热得闷燥,抖开扇面扇了几下夜幕就徐徐降了下来,一阵凉风吹来就舒坦了几分。

“柏子哥!”那靛青衫子的滕家小子满头大汗地窜进了亭里,往柏子芜对面一坐,一手捏着衣襟前后抖了抖,那汗水都刷拉拉地流进了衫子里,黏湿黏湿,一手把捏着的两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往石桌上一拍。

“跛子哥跛子哥!”柏子芜呲出两排门牙往滕家小子的手背上敲了一下,“说了不是念这个音!柏树的柏,记住没!”滕家小子忙着拿眼仔细瞅着盘子里的五香鹅掌鹅信还有的剩没有,随口又“哎”了一声,是少年人的有口无心样儿,柏子芜气得不打一处来,“我是跛子哥,你咋不叫你自己瘸子弟呢!”柏子芜又把扇子往滕家小子面前敲了敲。

“诶!我又不姓瘸!”滕家小子眼疾手快地把最后一两块两三块鹅掌鹅信捻着往嘴里塞。

“那我也不姓跛啊!”柏子芜好笑地看着滕家小子那鼓鼓的腮帮子和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子。

滕家天生一副洁白无垢的模样,生得清泠泠,那一双眼珠子缀得最是无辜,却带血色。姻亲滕家世世代代只娶如豳山山麓下那一方小村子里的村花,便又世世代代地生得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却到了滕家小子这一辈开始少了些村野气息,生出几分烟火气,红墙琉璃瓦的那种烟火气,拢在一盏盏花灯里的烟火气,但衬着那山那水那一椽茅屋又是清清浅浅地涤荡了回去。

这小子不仅不像他爹更不像他爷爷,他爷爷生得不太老实,专门勾小姑娘的那种不老实,那眼不仅无辜还灼着桃花,眼睑下是丹青画墨里信手一折的一点朱砂痣,但这好端端的朱砂痣却早早毁了,朱砂痣成了一块米粒大小的疤,红的白的肉的,缩成一块,状似水滴子。

滕家小子是不怎么见过他爷爷的,即便是见过,也是尚在襁褓里眼睛都睁不久的小不点,咿咿呀呀地笑花着笑花着就过了去,长得大一些开始记事了,他爹是从来没有提过他爷爷的,他小子偶尔问起来,他老爹却一句三叹地告诉他,你爷爷他,去得早。就没有了下文。

但柏子芜也没见过,只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晓得些,可等他记事了,他家大人反而更多地跟他唠叨叨莫家那位和那位的事,听得多了拼拼凑凑竟也能凑出几折子的话本内容。

“哎,瘸子弟。”柏子芜扇子打开又合拢,敲了敲滕家小子的脑袋,“你想知道疯太子的故事吗?”

“疯太子?”滕家小子顿了顿,一双眼睛显几分疑惑。

“对,《疯太子二跳三重阙》!”柏子芜凑得近了些,只见那对眼珠子确实是有茫然的,一盏凉茶冒着游丝般的冷烟,“想听吗?”

咚咚锵锵,恰闻庙会一处热闹了起来,又一阵晚风吹过,凉飕飕的,莫家小孩儿打了个激灵,俩小子面面相觑,两张小脸一时煞白。柏子芜故作镇定,唰的一下展开扇面,想模仿那说书人的模样,扇了没几下那滕家小子一把抓着柏子芜的袖子钻进人群里。

只瞧俩半大孩童进了庙会里,倏的,如两尾游鱼再也不见了踪影。

那热闹处确是摆起了皮影戏,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俩小子仗着身形小,逮着缝隙就往里头钻。皮影戏讲的什么故事这俩小子一开始不甚明了,但见持皮影者是三四个和尚,纸灯笼豆大的灯火晕开,熏黄的光影底下和尚们个个面貌朦胧,光秃秃的脑袋散发着柔和的光,却也个个神态祥和,仿佛不是那皮影戏,是殿中木鱼。

演的正是《疯太子二跳三重阙》,执剑的皮影瘦高,跳楼的太子妖魔,救人的老者白衣,笃的一声,疯太子从阙楼跳下,锵锵锵,锣鼓开始一连串地喧鸣,摔得皮破肉绽白森森的骨头和着筋肉皮子戳了出来,黑衣黑发地伏在地上。这时候旁人忙开了,却见那疯太子猛一抬头,一对血彤彤的大眼睛,吓得看戏小孩儿惊叫连连。但见一个转场,人又好端端地出现在阙楼上,金光大作,云层拨开,是大罗神仙来哩!

“噫!”

人群发出了唏嘘声。

这边滕家小子看得津津有味,旁边柏子芜半大小子若有所思,但柏子芜也跟滕家小子大不了多少,说到底也是个孩子,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这脑瓜子又想不明白。

戏散了,两人沿着青石砖路东看看西瞧瞧,“这就是《疯太子二跳三重阙》吗?”滕家小子扬起小脑袋,犹自沉迷于皮影戏不可自拔,手里端着个装吃点的小盘子,盘子里的荤色小点早被他塞进嘴里吞进肚里,一些残渣剩屑风一吹就在盘子里打转。

“是呀!有意思不!”柏子芜手捏着一串糖糕,他忽然也不知要怎么对滕家小子解释这俩人的关系,毕竟他自个儿也明不了多少。略一琢磨就决定含糊过去,“疯太子这个故事且算有趣,还有故事更是力气,说是去了阎王爷那里走过一遭呢!”

“阎王爷?”滕家小子来了兴致,“是那些个和尚讲的变文里的‘阎王’吗?”

“对对对就是那些个秃驴讲的。”说起大街上讲的变文,他俩就可起劲了,平时没少在长安街头听讲,柏子芜道,“说是在地府的时候可是游遍了十八层地狱,什么八寒八热……”

滕家小子问道,“可曾真见过那阎王爷?”

柏子芜回道,“见过见过。”

滕家小子又追着问道,“长相如何?我听那些个和尚讲,阎王爷长得黑面白须,是否是否?”

柏子芜道,“没说过那阎王爷长相如何,只说从油锅里一出来只觉自己外酥里嫩,如那鄘都城里排队十里长的酥皮叫花鸡,动一下这浑身的皮肉就可簌簌成片……”

滕家小子咯咯笑道,“呀,那酥皮叫花鸡倒是好吃的很!”

“别打岔别打岔。”柏子芜被三番两次打断了话,呲着牙抄起那扇子敲了敲滕家小子的脑门,他道,“酥皮叫花鸡是好吃,可那炸的是人哇!”

滕家小子连忙捂住快被打出包来的脑门道,“可柏子哥你说什么像酥皮叫花鸡啊……哎哎,别打了别打了!”

“我哪里有说!哪里有说!”柏子芜又是两记敲上去,滕家小子哀哀叫道,“哎哎!柏子哥!”

柏子芜这才坐回石凳上翘起二郎腿道,“这人被抬出油锅后,又被抬到了一座殿堂里,那殿堂明晃晃的,泛着蓝色的光,他又被油渍迷了眼看不真切,那眼珠子一动就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张开嘴巴叫了几声那嘴巴也掉了下来。这时只听端坐在殿堂高处的那位开口道,‘那个……你可算不闹啦?’”

柏子芜骚了骚后脑勺道,“嗨呀,有些字儿不太记得了……我《尔雅》还没全部读完,那字儿我念不出来。”说来多半因了那些日子拿来逃课戏耍去罢,鄘都里排队去买这些个那些个吃喝的去罢。

“噢……柏子哥哥私塾先生前天说我尔雅念得差不多了马上可以读《三字经》了!”说罢滕家小子露出一颗小虎牙道,“诶?柏子哥你怎么能尔雅都不读完呢?”

柏子芜恼羞成怒地瞪了滕家小子一眼道,“我哪里是没有读完!三字经我早读了!”

滕家小子嘿嘿笑着拍了拍自己脑门道,“也是,柏子哥那么厉害,四书五经都开始了罢!”

柏子芜抬手扇了扇自个儿窘迫的意味,道,“就你小子会说话!别打岔!”又看着那满眼闪光的小孩儿,心中不免有些许得意,他接着道,“那人当时用那一副被炸成了破锣的嗓子先是哼哼了几声,接着便说您老人家都把我炸成这样了,我如何开口跟您嚷嚷呀!那阎王爷说,哪样啊?他老人家一开口那声如洪钟,音波万里,气吞地府,可这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说,油炸酥皮鸡那样!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然后手指就跟着一根两根一两根地掉了一地,真跟那酥皮鸡的鸡爪子似的,抬着他的小鬼都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这人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他的另一只眼珠子也掉了……”

“看不见了看不见了!”那小子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用手指隔着眼皮摸了摸,好像掉的是他自己似的。柏子芜回身去酒楼拿了一盘盐焗花生。瓷盘子一落在石桌上,那小子就立马放开手,笑嘻嘻地拿手指捻着三两粒花生仁丢进嘴里道,“柏子哥继续继续!”

“你才跛子哥。”柏子芜拿了几颗花生,“然后阎王爷也笑了,一殿堂里全是那高高低低连绵不绝此起彼伏的笑声,晕天晕地的,这人被笑得烦得不得了,你猜怎么着?”

滕家小子问道,“怎么着?”

柏子芜道,“这人大吼一声,笑你们爷爷笑!笑啊接着笑啊!这还没说完这人的喉咙也跟着掉了。诶!这时候阎王爷反倒不笑了,阎王爷说,今晚就吃,就吃那个叫花鸡!底下小鬼那一阵狼哭鬼嚎地欢呼啊!可把这人气得在盘子上蹬着四肢,这一蹬四肢也掉了,像炸过的藕碎成一节节……”

“呀,那家卖的炸藕也好吃!有绵的也有脆的!蘸上他们家的干碟油碟或是酱料,那滋味……”那滕家小子嘴里含着花生仁,满脑子美嘶嘶的滋味。

“说故事呢!”柏子芜一把抢了那小子正要丢进嘴里的花生道。

那滕家小子嘴里嚼着花生蓦的愣住了,不知怎的他开口问道,“柏子哥,你说的故事里的那人是否真有此人?”

忽一阵风过去,青年一袭黛蓝袍衫,从他们身旁走过,凉风习习,两人俶尔回头,只见那锈绿狐狸面具,金红描眼,如锦鲤之尾,尖嘴凸出,如绿湖一跃,掠起绿锈水花,再回首,只觉那面具如狐如狸,一勾笑唇如弯月。

滕家小子嘴里衔着的半颗花生仁都掉了出来,柏子芜也跟着愣住了,心想,不会真的故事里的人物照入现实了罢!俄而,两人一抖激灵,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时忘了将故事说下去,两人走出几步,晚风拂柳渺渺吹过,只觉浑身上下瘆得慌,再走几步,又灯火明亮,人头攒动,不远处,一出傩戏上到尾巴尖儿,那戏曲人声可不是咿咿呀呀能形容的。

“哎哎。”那小子连忙拿胳膊肘子捅了捅柏子芜,“柏子哥哥,我咋觉得你刚才说的那句听着有点吓人啊?”

“哪句啊?”柏子芜眼睛尖,看到盘子里还剩几颗花生仁,就赶在那小子回过神之前一扫而空,“今天七月半啊,这晚上就算有灯火也还是七月半啊,哥给你讲讲鬼故事解解暑呗。”

“噢!”那滕家小子胆子大,搓了搓手臂又把身躯撞了撞柏子芜道,“柏子哥,你说得有道理!”小孩子便是如此,道不道理的,只消是感到了快活也就不纠结那么多有的没的了。

待得滕家小子想起那一碟花生,低头一瞧,哪还有什么花生,而他的好柏子哥早就拍拍手掌溜之大吉了。

“哎!柏子哥柏子哥!我的花生!”那小子伸着脖子寻着柏子芜,在原地大喊大叫。

“瘸子弟!盐焗花生当然是庙会好玩啦!”柏子芜脚步一跨,猫似地窜进了那熙熙攘攘灯火辉映快快活活的庙会里。

“屁!”

那小子在亭子里冲着庙会那条街大喊一声,伸手拉下眼睑做出一个鬼脸。

七月半七月半,白湖七月半向来是聊无可看的。

若说什么是落下的,那便是火舌里来油锅里去的“这人”,嘴里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那些个鬼当差的以为他是喊烫,跟阎王爷一报,阎王爷大手一挥道,那就换个别的爽爽。这人一睁眼,蓝汪汪的地界里当真是一座灯火通明的蓝色宝殿,那鬼当差的一抹脸换了个模样,弯着两枚眼睛一笑,拾起这人的眼珠子放在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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