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

绾夫人又身在何处？宴如阙立在原处不动，以静观变，忽听一声念道，“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了。”自暗中深处走来一和尚，宴如阙道，“壶朔大师？怎么又是你？”那来者和尚正是普罗寺壶朔大师，壶朔大师走得近前，见宴如阙抬帘站立，笑道，“宴施主，别来无恙？”他这话别有深意，只听他再念道，“譬如执炬入冥室，其冥即灭，而明独存。”宴如阙双目微瞠，道，“当时在鹿庭洞中大师已认出我来？”壶朔大师道，“身动影不动，是你认不出自己。”宴如阙颔首，叹了口气道，“当年承蒙贵庙帮衬。”壶朔大师道，“救人性命乃我等佛门弟子义务之事，只是当时也不曾想过，榷燕之乱竟死伤无数，实乃我等始料未及。”此时要叙起榷燕之旧，恐不是时候，宴如阙问道，“大师怎只身前来？”

壶朔大师道，“阿弥陀佛，皎然大师应宫中召唤，自去做事，留我一人，只能我出来应酬啦！”宴如阙道，“八道怎样？”八道说的就是那小和尚，壶朔大师的弟子。说起这小和尚，壶朔大师面带笑意，他道，“八道虽年轻性急，却已能协力打理庙中内务，我出门前令三海主事，八道辅之，犹是对八道小徒千叮万嘱，教他好生打理，遇事莫要生急。”宴如阙闻之也笑，心想，短短数月八道从初时一名咋咋呼呼的小和尚到现在竟是能主事内务，当真是了悟知进，是个好苗子。他道，“仅是短短数月出落如此，也是他的造化。”壶朔大师摇头道，“你我所以为的岁月，恐怕非是地上的岁月。”宴如阙惊道，“此话怎讲？”

原来壶朔大师荒谷中遇藏边喇嘛法王桑格剌，二僧人友好相拜，桑格剌见荒谷观音大像叹道，“这座观音大像，乃是用死人尸骨砌成。”壶朔大师闻言吃了一惊，见观音大像坐莲慈爱，双手合十作揖礼拜，道，“我睇这观音大像鬼斧神工，怎会如此凶恶？”

桑格剌摇摇头道，“你自言鬼斧神工，必知非人所塑，此乃是衢钺坊前代祖辈先烈尸骨所堆所砌，后人依形造势，成了这座观音大像。”壶朔大师心道，原是先辈风骨节气所造，才成大像慈眉善目，是我唐突，非是凶恶之象。当即再是礼拜，以此谢罪，二人再度上路，缘洞而行，洞中不知坐有何物，见一座巍峨观庙，黑沉沉暗漆漆，庙门敞开，匾额歪斜，上书“金叠观”三个大字。桑格剌神色错愕，惊讶道，“金叠观乃是藏边药师佛观庙，怎地此处也有这观庙？”说着，二僧进庙探寻，听桑格剌问道，“你我二人走出多久？”壶朔大师道，“约摸三炷香的时辰，你我二人本是要上独漉大会去，只是来得时日已晚，妄川山门不开，只得从下道进入。”桑格剌颔首道，“正是如此，只是我二人恐怕行了已不止三炷香的时辰。”壶朔大师面色愕然道，“怎……怎么可能！我能记起荒谷观音大像便是三炷香之前，且我默数脚步，应当不出左右。”桑格剌道，“山中无有时光岁月，且我们恐怕已不在妄川地界。”壶朔大师道，“何以辨别？”桑格剌道，“药师观里主供药师佛、日月三位，庙中只见药师佛，月光菩萨相距甚远，中有大杏树横贯千里，树上结果也孵毒物，这毒物黄皮癞头蟾蜍我也只在藏边九万字山里见过。”壶朔大师眉头轻皱道，“法王是说，恐怕我二人已身在藏边境地？”桑格剌只道，“也不无可能。”壶朔大师道，“妄川坐落孜州，只是也隔了崇山峻岭。”桑格剌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所言也为我推测，还需上到地面方能辨别。”

宴如阙听壶朔大师道，“只是桑格剌他们藏边和尚不同中原和尚，他们可少吃荤，因而半道上我吃自带炒制干面，他还吃自带兔肉干，倒也是奇怪情景。我还问桑格剌传闻你们藏边还有吃死人肉修行可当真？其实不过是我话多，但桑格剌为人善念，自不与我计较。他说有这种密宗修法，只是多为邪恶魔鬼所修，但也有修炼上乘的法王使用信徒的尸身□□，来冲破瓶颈，达到至高境界。如修尸林怙主法的，即可如法操作，但修行此法的，于天葬台边搭建喇嘛庙，常年世代居住于此，不得出于此地与外界接触，否则即为破功破法。但古往今来我知晓有一人是出了九万字山麓的天葬喇嘛庙。”

宴如阙心道，你个和尚好奇心倒是挺重。再是听将下去。桑格剌说，那人在九万字山麓天葬喇嘛庙里修炼身杀两停，如若修炼不成，便将他剁碎了喂食天使去。壶朔大师点头，想必此僧是练成了。却见桑格剌摇头道，不，这弟子并未修炼成功。后来这弟子再进入此庙，见身杀两停残本余卷，拾起修练，也不成。壶朔大师道，那又是何苦。桑格剌道，不为修炼之难，只是候人之苦。

二僧正自烤火交谈，忽听一人怪笑道，“什么功法这么神奇！何不教予我来练练！”壶朔大师喝道，“你是谁人！”那身影蹿动几下，当即在柴火边盘膝坐定。壶朔大师定睛一瞧，可不是岭南晓柱垂萝山庄庄主高垂山！那法王桑格剌素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又不喜以面目示人，因而脸戴面巾，此时见人来只纹丝不动也不声不响，全由壶朔大师一僧招呼。那高垂山见壶朔大师身旁僧人神神秘秘，揣度此人乃是西域高僧，不敢造次。只是他此次妄川行事大败而归，无颜就此回庄面对妻女。高垂山先向二位僧人作揖行礼，便忏言悔语似地呶呶不休。

高垂山暗自恼恨，他道，“陈垣礼身亡可怪不得我，且那枳月婆娘也死了，这回我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亏大发了！”原来，高垂山只待陈垣礼和枳月夫人结亲成婚，拿出六角大红来，陈垣礼哄骗了枳月夫人，他高垂山便能伺机将救人性命的六角大红偷入囊中。哪知，那陈垣礼根本没有什么六角大红，更遑论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幽步萝来，他不过是企图美色，贪好枳月夫人那面具之美身段之娆罢了。高垂山于喜堂中为绯竹庵师太打搅，出门再追这劳什子老尼姑，浑不见踪影，便已知计划败露，那老尼姑不过是声东击西，以挂脖大串来引得高垂山瞩目垂涎，等高垂山回身寻陈垣礼，但见陈垣礼早教人打得奄奄一息，想来六角大红为多家所觊觎，他这消息放来，实属是引来敌人抢夺，其中不乏鄘都商人前来横插一脚，更是把反是自己从中捞不到一点好处，可不气急败坏！

二僧均是心想，这不是岭南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么！只是岭南以南，六角大红算不得奇绝之物，不过是比之寻常，产量少了些罢。这高垂山是为垂萝山庄庄主，怎也不知？只是此时莫不能说出口，否则，他非得气急不可。故而二僧皆打坐不言，那高垂山却也将二僧当作神龛来一通说说心里愤悔恼羞。

宴如阙心中奇怪，想道，我竟也不知六角大红这东西换个地方不成奇绝了，即使我在从樾水月谷时，也未曾听说，看来这南地之蛙，要多我一只了。再听那壶朔大师转述高垂山言语，那高垂山又自说，只要身在此山中，地下一天可抵地上数天半月，我便是在这儿呆它个长年累月，即有大杏树结果予我，也饿不死！

宴如阙与壶朔大师面面相觑，心道原来这地底下真不与地上计时相通。宴如阙思及来此之地，问道，“绾夫人邀我来，可是绾夫人呢？”壶朔大师摇头道，“我也是为什么十二楼的绾夫人有请，来到这间石室里，不见绾夫人反是见了一通杀身之祸。”口中忙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宴如阙道，“莫非，这一出是绾夫人想让我们见的？若是她故意为之，又出何意？”壶朔大师自不知酒扇道人与胡缦夫人前身孽情，宴如阙同他简略说来，壶朔大师听之再忆起方才所见，神色流有怜悯之情，他双手合十道，“情为何物，自在缘孽苦处。”宴如阙听他念来，忽地想道，不知江榷如何，此中变数不定，莫不能出事。便要起身离开，突然山殿中灯火大亮，从洞口望去，如有烁金熠熠，但见殿中间有三尊丈高美人觚，四缺一，缺的那尊正是将山茶根罩了去。美人觚口顶如花四绽，脚如莲叶着地，幸而山茶根身形较瘦，若是换了倒栽柯，非得在其中憋挤气闷不已。

正此间，十二楼众弟子手中持灯鱼贯进入，只见她们纵气腾空，半空里飞身盘旋，将那三座美人觚铺搭成演舞台子，布置毕了，但瞧来华灯美饰，金碧辉煌，几名弟子进来几抬大箱子，摞叠一旁，帘幕四落，斗地灯火骤暗，只留台中有光。

宴如阙和壶朔大师皆感双眼不适，因是于黑暗中时间久了，突然见光，双目刺痛落泪难禁，又是俶尔暗去，只觉眼前光影叠叠。引颈下看，只见台上身形来去楚楚可看，不禁睁大了眼睛，想道，难道这附近山壁里全是这样的半开厢房，供来人坐入其中观看台上演戏不成？

帘幕十几丈自高顶下垂，有人坐于帘幕之中，桌椅几榻皆现于其中，四下寂寂，倏地，遥闻一支响箭冲天而起，过得片刻，衣袍綷缭，有多名身着绀蓝道袍的道人亟亟奔下，原来拟的是祁连支砣山衡虚派的场景。

那厢江榷头不及抬头，斗听得这炉子里窸窣声响，他暗自戒备，遽尔跳出一只癞蛤蟆，仔细一瞧，正是那颗大杏树上掉下来的黄皮蟾蜍，这玩意儿可有剧毒，江榷脚下挪动向后退避。那毒物自不能知他惧怕，只开心地四处蹦跳，一跳十余尺高，江榷左走右避，仍挡不了这小东西蹦跳来去毫无章法，不及口中惊呼，黄皮蟾蜍直超他眼睛跳来！江榷惊骇不迭，脚下趔趄不稳，一瞬忽跌进那口炉子里。但见一条盘蛇头上长瘤身上长毛，正朝着他嘶嘶发声，江榷登时怖怵惊惧，瞠目欲裂，双手攀住锁链绝不跌下去，只见那盘蛇一伸一伸竟凑到江榷面前，身后十几丈，索性倒身下去或能以轻功安然落地，也好过在此处同这条怪蛇周旋。思毕，就要仰身倒去，哪知那蛇直向他颈侧袭击，江榷身躯一动，自能躲开，那蛇却软如黑练右边不接，临到跟前途往左边绕去，只把江榷勾住，卷着往那炉口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