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
白沙留月的烟火高高扬起，众人奔走救场，便在此时，一条人影浑水摸鱼，左迁夫人来得迟了，拦一人只当庄丁去请白姑娘过来。那庄丁得了令，向前厅奔去，先见小堂里卧倒一女子，探得鼻息脉搏，再观其眼珠，似两颗大赖赖的血珠子，确是已中毒身亡。这假庄丁口中念道，“得罪得罪。”便出手在这白姑娘身上摸索一通，果寻得一本无封小书。他又念一声得罪，身纵轻功就地离去。半道上，见一把菜刀支身血泊，张醉客心有不忍，想到妄川山门借刀杀人，便附身拾起纳入腰间褡裢，这菜刀正饮饱情仇鲜血，幽暗窨制的幽冥利器。
那左迁夫人久等白姑娘不来，忙向南坊来的官老爷赔罪不是，当即提裙步向前厅。那南坊来的官老爷不是北坊来顶班的仇闻骞又是谁人，仇闻骞于这些虚与委蛇之事浑不在行，只“哈哈”两下，这厢见这贵妇去寻人，忙将赵覃燕推出来，自个儿带着一小支人手主持救灾现场。
南坊再度招人入编扩充人手，赵覃燕不再南北两边跑文书账本公务案牍之事，专事北坊。仇闻骞也将不日回北坊登记进宫，领一支禁军差事。且沈棹在一日里失踪，不复得寻，就是死在什么误打仇杀之下也未哪知，不日，南北两坊撤其编职，只将沈棹当作亡故殉职之人处理，再问其家人，不过是流浪儿罢了，国库少支一笔，当也是喜庆之事。
听说近来宫中动作频频，且不说那位近来因眼疾反复，于朝政国事概无心力，静妃再度垂帘，权柄在握，那位只当不见不知。北坊多应诏入宫，宫中禁军加严加管，便是巡防警戒，较之往常，滴水难漏。难道这还能掀起第三折榷燕之乱么？一时人心惶惶，厌胜之术趁势而旺，鄘都城中大小设坛不在少数。便是什么娱乐场所，也设坛问道，问的是输赢投机类事，皇亲贵族之人，更是深信不疑，以问道作掩，大兴赌博娱乐。
那仇闻骞后脚刚走，正同一名鬼祟假庄丁擦身而过，只听那人“啊哟”一呼，仇闻骞只道是匆忙冲撞，抬臂相扶。那假庄丁不是旁人正是那疯疯癫癫的张醉客。张醉客自青庐毁尽游历四海，以天地为家为门，所历甚多所见不少。路过岭南晓柱，彼时张醉客侠义心肠尚存，见村中阡陌交通熙然有序，却死气沉沉，探得乃是垂萝山庄暗中掌控，以盐粮暗中与朝官勾连，以期谋求靠山安稳。张醉客已知真相，当即潜入垂萝山庄向庄主试问正法，料想这庄主区区岭南鞭法哪里敌得过他青庐门法。却那高垂山阴计叠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张醉客双手难敌众人乱拳，当晚自垂萝山庄落荒而逃。再云过路如豳山麓，见荒地拔出半座高塔，张醉客久居西南极地，即是四海云游也自西南起始，竹杖芒鞋便是走了数来年也才行到如豳一带。吃茶喝酒间才知这地方本是一个叫小语村的村子，后来迁村建塔，只是这塔却怎么也造不下去，越发上行，基地就越发下落，因地基无法下扎，便是请来诸多罗汉僧人，用了巴蜀的器建筑械，也无法向下打通。就是风水堪舆师傅找了十数名，有的遭了身杀献祭，有的算到大限将至拒不赴场连夜逃跑，却横死他乡。此地不详由来已久，便是前朝太子，本是好端端一太子，自堪舆小语村后，人便疯啦！又听说什么当朝大皇子梦中游小语村，醒来大病一场也未哪知。又有人道，你说那小语村又真的搬去了哪里？厄言塔至今难以为继，莫不是小村人尽教官差坑杀在如豳山麓罢，冤魂难散，又怎打得下地基。众人听之纷纷附和，不过是酒中饭间闲谈闲话，那张醉客便听下心去，他虽侠气磋磨，心性难泯，更是怀揣着灭衢钺坊为青庐师门报仇雪恨此等大志。
此时睃得这小官爷避乱偷闲，只当是个游手好闲的贪官懒官，自摩肩而过，便起杀心。手下暗器捏起，他这暗器乃青庐特产干褐松果是也，轻便灵巧，悄无声息，只留松香暗暗。那仇闻骞一心平息乱祸，哪里料得这假庄丁心怀杀意。“哎哟”一声，伸手捂脖，但闻得松香递递，高手送招不过瞬息之事，仇闻骞心中了然，却犹有不甘。
听得有人自楼顶传声道，“水上火下，火势汹汹哪里是那些杯水车薪能盖压得过的，未济未济，救火大功不成！”仇闻骞心道，你错怪我啦！我虽性子急躁，却也不敢生出什么祸乱之心，哪里是要那些大功！当下之际，便是出声反驳再也不能。
张醉客错杀仇闻骞，但平侠义胸臆心中抱负，哪里知这仇闻骞不说不是什么大官恶官，便是此时熊熊大火久不得治，这白沙留月当真烧成了废墟仙境。赵覃燕听报仇五郎迟迟不到岗，不知他半路为何事牵绊，此时宫中多事之秋，便是飞来横祸也未哪知。但见这白沙留月滚滚浓烟，愈烧愈烈，发报调度人手，恐是来之不急，赵覃燕焦头烂额，出此下策。东奔西走间，琉璃眼镜不知掉落何处，茫茫然万物难视，自料不到那小仇业已身死火场。思忆起平日里二人插科打诨，搭档办事，便是郊外突发蛊毒瘟疫也处置得当躲将过去。这般一场大火，怎就到此为止了呢。难……难道，小仇暗中遭人陷害，不幸落难？南北两坊多是武官，虽无大敌，也难防有心者趁乱使绊。赵覃燕心道，只是我与小仇同僚一场，自不能弃他不管。
赵覃燕调度安排，自从前大门走入，当此之际，火势飈逸，燎至前厅，正值秋季，草木枯谢，火烛之势便可铺天盖地。赵覃燕依循见闻，仇闻骞应当自大门前进，片刻间当难走远，忽听得吟吟呵呼，息已游丝，赵覃燕辨声奔近，但觉火气燃燃，已是烧到了仇闻骞的衣摆。再向深处望去，但见星火处已是连串汪洋，便有嘎啦嗤砰，横梁支柱倒塌声响不绝。
赵覃燕不及他顾，扶拖起仇闻骞便向出口奔去，浑不管焦炭扑鼻，火气熏眼，只是前路难行，火海洋洋。赵覃燕心道，莫不是我二人要葬身于此？倏地哔拨发响，左首处一根房梁高处倾落，火星霹雳，赵覃燕一介文书官便是拽人出力，哪能再分力躲避。千钧一发，但瞧一道灰影自右首劈来，劲风着火，破空发打，只听得“快走！”喝声，赵覃燕不及眯眼细瞧，背后着力一推，便拖着仇闻骞二人搂搂抱抱跌飞出去。
鼓声号声，声声荡荡，赵覃燕听闻发响便知是防火司调人救火，心下大松，他爬将起来，把二人送去医药司救治。只是走出几步，但觉困倦，赵覃燕惶惶然思忆起家中琐碎，他道，“我爹妈去得早，将我托付于崔锦赵家，我自鄘都城做事数年也不曾回家探过。”
听得仇闻骞声嘶呕哑，断续说道，“我先前瞒你，便是不知如何开口，崔锦赵家，若是我所知的那户，那便是教人寻仇死绝了。”说着，便将所知情由简略道来，赵覃燕急急问道，“可是崔锦边郊的赵家？我家非是什么达官贵人，家中舅父且做过官，仅此罢了。”仇闻骞道，“正是这家。”赵覃燕心有不安，又问道，“可是又一双女儿姊妹？”仇闻骞口干嗓裂，只点头表意。赵覃燕便不再询问，如今死里逃生，再闻哀讯，一时不知该悲该伤。
仇闻骞声音嘶哑道，“你救我一命，我又无亲无家，且你也无家可归，从此你当我大哥便了。”他向来难以开口求人什么事物，就是说来生硬，此时也是情真意切。赵覃燕不置可否，只扶着仇闻骞二人相协，瘸瘸拐拐向兴业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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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松林院屋，有不速之客以松林山石作掩，屏气凝神暗暗悄悄靠近打斗二人，只以为此人将猛地里挥出暗器袭击偷打，或暗里抽取刀剑行刺劈砍，但听此人大声喝道，“张醉客！你看看我是谁！”这圆领灰绿袍衫的书生竟是青庐末人张醉客！此张醉客又非彼张醉客，认出来人乃是水月谷叹先生，但听他道，“哦！你姓张，我也姓张，我干什么要看看你是谁！休要打扰！”他手指那黑纱斗笠道，“这厮欺盗青庐功法！我未曾向他讨债来！”张姓来客回道，“既说‘未曾’，何来讨债。”
便在此时，一少年叫呼奔至，见两厢打来斗去，手足无措，忽地灵光闪动，一指那黑纱斗笠之人道，“别打啦！他……他……我来日便要与他成婚，做……做……他的妻子！你们现在打死了他，我将来可是要当寡妇的！”这少年话语说来教人大跌眼珠，当是那些传奇小说鬼怪杂俎偷看多了，说来童言无忌令人发笑不已。少年见干戈之人纷纷捧腹大笑，抓耳挠腮讪讪然不知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
只那黑纱斗笠之人听下心去，只觉心头高兴，有人这般要同他好，便是再好不过。叹先生便借坡下驴笑道，“贵客远来，还不收手！”那张醉客冷嗤，回手收刀，留下一言道，“我另寻他法！下回再见！”说着，纵身离去。黑纱斗笠叹道，“他性子如此，将他打退即可，二师父何必相迫。”转向那少年又出声斥道，“胡闹！你个小孩儿来掺和什么！”
少年心有余悸，讷讷道，“我……我路见不平，拔刀相救！”黑纱斗笠笑道，“我看你只身一人哪来的刀？”少年勇气陡升，挺起胸膛道，“我心里有刀，便可拔刀相救！”黑纱斗笠听来好笑，一连三个“好”字，又道，“你要是身遭不测，我就得奔去地府寻你。”少年问道，“地府是什么地方？好玩吗？便是传奇小说里的幽冥之境罢。再说为什么去地府，天府不好么？”黑纱斗笠颔首，浅声笑道，“不错，何不上天。”
那人自黑纱斗笠后直直盯着少年，微微一笑，柔声道，“有趣至极的地方。”那少年便高高兴兴跳跃两蹦，遽尔听得肚腹饥饿咕咕发响，只抓着同黑纱斗笠的手臂，二人并排下山。先前但见一小儿不知谁家小小公子，如今观来这少年应有十四五岁许，再不是半山腰间所见的小儿，但见面容绝类萧瑛，江榷心中疑惑不已。山风飃回，但见那黑纱斗笠摘后，竟然是宴如阙的形貌！江宴二人分别二处，同时大吃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