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〇章
夜上子时，宴十三和少年江榷便各自回房休息，少年见宴十三憩于南首厢房，二人所宿房间不过隔去一廊半庭，朝向相同，想必所望风景也大差不离。少年想道，不日前我仆从侍人贯贯，宴哥哥却毫无怨言，他这般容忍我，还教我梳头用簪，我哪里能不礼貌呢。哪里知这宴十三于这些琐碎事务毫不在意，便是隔壁来了一支敲锣打鼓队伍，他也自顾不动，置身事外。
宴十三沾枕即眠，少年江榷一会儿口渴了没人端送茶水给他喝，便自咬着嘴唇，翻身烙床，面朝墙壁，睁眼看去，一眼洞黑，他幽幽开口喃喃自语道，“哥哥白日里说什么地府，是否也如此黑峻峻的难见万物呢？”他自不期人回答，忽听一声音道，“地府阴世，杳杳茫茫，便是灯火通明，也未必能瞧个什么真切。”少年江榷大吓一跳，不料竟真有人回他话去，忙将被褥盖过头顶，当下正自一片漆黑，五指也难睇见。只怕是什么夜半鬼魂回来什么窈冥话语，只是细细辨听，像是宴哥哥说来，心中不觉震撼，胡思乱想，难道哥哥他出了事？
那厢眼十三即刻入眠不错，却是半道起夜，他耳目极佳，听得那少年自言声响，便是以内息传声吓吓他去。镜花村中有小孩儿夜半不睡，家中大人尝以鬼怪故事唬恐，那小孩儿立时如赤条猪仔般溜进被窟不敢出来。当下，宴十三如法炮制，不知效果如何，见桌上放着一杯茶水，灵机一闪，问道，“你要喝水是不是。”
少年江榷闻言更是惊讶难言，宴哥哥怎知我心意？他不是出了事么，难道夜半还魂穿墙来见我了？当下紧抿嘴唇一声不响，宴十三不得回应，心想莫非是睡着了？他手端茶杯，依声辨位，敲门入室说道，“多有打扰。”少年心想，这鬼魂也忒有礼貌了，我瞧晏哥哥肃冷貌美，只觉于什么凡俗礼节嗤之以鼻，不意竟这般有礼。莫非半日之间变作鬼魂心有不甘，便性情大变，向我索命来了？少年江榷越是东想西忖，愈发不可收拾。
宴十三弹指点燃一盏烛灯，少年江榷闻见响动，胸口砰砰直蹦，“啊”的一声大喊，自被褥中坐起，见灯火晦明中立着一条人影，忙高声道，“怪怪！可别过来！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回去告诉我爹！”宴十三咋舌道，“你白天还要我娶你为妻。”少年江榷这才从被褥里脱身出来，见宴十三手中果然端有一盏茶杯，喜道，“哥哥果然给我带了茶水，多谢了！”说着将茶盏捧于手中，少年江榷口鼻间闻到松针冽冽香气，他口渴极了，不及品尝便一口饮尽，却听宴十三道，“换作他人，我便是加些佐料，倒不致命生伤，越喝越渴，最终口渴身亡也未哪知。”只听那少年叹息道，“想来那地府阴世窈冥之事，应也是这般滋味。”说着，但觉脸颊热烫，头一摆，倒进床榻了无动静。
宴十三手指探息，那少年转瞬之间已睡得呼呼酣然，宴十三心中奇怪，取过茶杯放鼻下闻来，心下即明，这盏子里装的非是什么茶水，而是青庐佳酿烟景绿，以松针为底窨制做酿，埋于西峰楚台，待成年累月捧拍开泥封，有松香阵阵，清幽如茶汤。想来那少年江榷未曾细品，只是口干难捱，才一口闷倒了。
宴十三心中全无愧意，放下茶盏旋身离去，方走出一二步，听得床榻少年吟吟哦哦，不知说起哪家梦话，那少年说到什么“你……你要送我进油锅里，我……就进么！”宴十三听得有趣，弹灭烛火，自暗中微微笑道，“窈冥之处便有油锅，下油锅前，定先滚过刀山，虽有诸般苦刑，却是有情人得有一处相见。我要你见着什么孟老婆子、看门大爷、茶汤铺子、鬼打更漏，千万莫要着了他们的道儿，否则……”
少年江榷盖因身弱心窄不胜酒力，此时心脏狂跳双颊酡红，哪里知宴十三一盏无心酒水，险些要了他的生脆小命去。但迷迷糊糊间听得宴哥哥似在耳边说话，只口中一味应是，少年江榷断不信宴哥哥会害他。宴十三道，“哎，你若是害怕，我便教你一句口诀，‘刹那刹那，念念之间，是为无常。’若在是黑暗幽冥，教你两句逐明避祟口诀……”少年想道，我此时半在梦里哪里听你悉心教导，即便是听着了，也不能记住。
翌日辰时，宴十三醒来见桌边放着一朵深色鲜花，花形走萼间极具工巧，百花零落时节，少有这碗口般大的鲜花，宴十三秀发铺迤，支颐瞧着这朵花，只觉满眼艳丽，捻在指间，触手浑似一朵盛放真花，原来竟是纸造挑拢的假花。
忽听得噔噔两响，少年江榷手提两笼吃食放在桌上，招呼宴十三来吃。宴十三身坐床榻心道，我昨晚险些将他害死，如今他竟似什么也不知还带饭递我吃来。宴十三秀发未收，踱至桌边，解开食盖，见笼中一屉稞皮小笼，佐一碟辣子醋酱，再有一层装着小碗糖蒸酥酪，往下是一碟荤油煎蛋，另一只笼中盛着一碗松子油茶，
那少年只将笼中食物一样样摆上桌，他席地坐下，说道，“你快吃罢！提上来真是累煞我了！我不曾侍候过他人，要不是你要做我师父，我断做不到如此！”
宴十三只将秀发两下挽起，浅浅笑道，“不许喊我师父。”少年愕然，惊道，“你说话不算话！”说毕，已是站起身来急奔出门，宴十三不及呼喊，口中大声喝道，“江榷！”只听得山谷回声相应，宴十三当即追身上去，他轻功极快，却不知那少年向何处奔走，两眼望去，院中草木摇曳，群山空空，松影摇摇，竟不能见他丝毫身影，纵使宴十三身动再迅再捷，也是无济于事。难道他发现昨晚我害了他？只当我有心捉弄，心中自然生气。只是这方地界，他非是什么轻功了得之辈，能跑哪里去呢？莫非碰上山中野兽猛禽，给什么秃鹫号枭抓走了？真若如此，便是半道猝遇歹人也未哪知。只是转瞬之间，我竟毫无察觉么？
宴十三稍作寻思便回身进屋，以静待动，见一桌餐食，思忆起少年音容，倏地味同嚼蜡，然则宴十三面若冰霜大口大口吃饭用食，我若不吃纵是待会突遇强袭，身无气力怎可使得。又胡乱想道，是了，我便是不吃不喝，靠一身本领也不在话下，只是这两笼餐饭，不想辜负，倘若他回来见着了，定要胸臆生气。若是一不当心，气厥了可怎好。
今日张醉客收拾一新带领几名青庐弟子前来讨教，宴十三坐于院中廊下，斜地里睃见来人，遽尔伸手将发簪拔下纳入怀中。张醉客这厮胡搅蛮缠，我待会定再打个他哑口无言，只是这簪子生脆娇贵，比不得乌木发簪，横扫劈打也纹丝不动，这翠玉簪便是有劲风刮到，也可霎时四分五裂。届时教江榷见了，更是气上生气，恐怕当场气绝也未哪知。宴十三便是将气胸狭小与性子的心胸狭窄勾连一道，哪里知江榷只当是宴十三嫌他身娇体弱，不肯教他功法才直言相绝，却于昨晚之事浑然不恼，虽有心跳快速，但自宴十三走后，睡得香甜，醒来周身舒坦，只道是高人给的什么助眠好茶。此番奔出小院确然心中发气，何不下山回去去做他的小王爷了得，只跑出两步，心下后悔不迭，这般恶言出来心中就不痛快，当是此地为何处，人人都要当他肚里蛔虫，顾念他所想所欲么！
便在此时，少年江榷便欲转身回院，他走的偏僻小径，好必是料忖不曾走远，但见山石松木处处相同，一时迷了东南西北。又走十数步，身累不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支颐思索，难道宴哥哥是同昨日的中年高手于北峰说了什么话，今日才如此恶言赶我。便是因我身份而起罢。忽听得草木窸窣发响，只当山里起风，哪知起身走得两步，有声道，“好，小娃娃便在这里！”江榷一听心中大喜，以为是晏哥哥找来了，只听得声音不对，头也不敢回，忙道，“你是谁！”来人道，“来取你这个小娃娃的性命！”少年江榷吃惊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曾与什么人有过交道，这位大人想必是寻错人了罢！”那人哈哈笑道，“错不了！你根骨奇难，却是朽木好做绝佳法器！此时我只消先用升天行发掌打你，教你阳脉变阴脉，顺运转逆行，再以苦颜还人针扎你，那时你正遭阴脉逆行，苦颜还人针之毒吸可尽数吸入五脏六腑，如此一来，你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全无还手之力，任我宰杀鱼肉。”
江榷听得此话，也不觉话中血腥可怖，他动念快速，嘻嘻笑道，“也是奇怪，我不是什么武林中人，不会什么武功，更不是什么神仙大人，您要我的小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风一吹，少年江榷浑身冷得一激灵，吹得小脸儿都白了，那人当是这小娃娃不过说些壮胆话语，见他脸儿惨白，心下更发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