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章

那商州商人向斗笠兄说道，“你方才质疑也全不作伪，那青年人自称‘衢钺坊大弟子连短’，那斗笠大侠却称他为‘姬隅’，你们说奇不奇怪。青年人道，‘这是我与老丈人的恩怨，你个外人莫要插手。’斗笠大侠道，‘我乃木霁山庄弟子，我派遭尽你坊屠杀，焉能不管？’却听那颜老庄主道，‘此事确然只关我二人家中恩怨，多谢你二位好意，还请退下罢。’那匠人一听，道，‘不对啊，什么仇什么怨能把整个门派都屠戮了呢！’话还没完，当当当几声，那青年人已经和斗笠大侠打了起来，匠人趁机上前扶起颜老庄主，颜老庄主却道，‘你不如劝他快走，我年轻时做了许多错事，如此也是我的因果报应。’匠人道，‘您要是现在死了，您的那些过错便不能传于世间，便是全山庄的性命也不能洗清！’颜老庄主喝道，‘屁话！我颜充退休时早就死了，世人眼中我是个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为国为民的忠臣，即便是退隐了也是个百姓爱戴的仙人！’匠人道，‘我不过是个做手工的，不懂您们这些江湖朝廷的规则，但既是你二人的家事，说开了便是，何必闹得赔了上百人的性命呢？’颜老庄主听得此话，一时心绪起伏，神魂颠倒，竟哇地吐出口血来。那匠人吓一跳，只听颜老庄主道，‘姬隅当年对我家中小女一见钟情，要娶为妻，但我女儿已然有心上人，听得此事自然不依，她性子倔强实是教我宠坏，竟然连夜和那穷小子吴喆君私奔跑了。我愤怒至极，时常追踪他二人，见他俩恩爱相伴也便暂且作罢。只是姬隅这小子自落空归坊后，心中不甘，我怕这小子求而不得生出怨恨，便书信劝慰。本以为此事过去，后来却听闻衢钺坊和青庐生出矛盾，因独漉大会和窨制大会不能同存，说来也奇怪，独漉和窨制都是武林中的两大盛事，各有千秋互不干扰，怎会闹得你存我亡呢！’”

那关箱岭弟子忽道，“关箱岭向来同青庐不对付，不过是技法理念不一难同，却概不可同存之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听师父说过，青庐的窨制大会，以切磋论技为主，何为‘窨制’，即是一种制茶方法，将茶叶同花、果拌和，花果吐香，茶叶吸香，切磋论技也如窨制，取长补短。而衢钺坊的独漉大会乃新起之秀，以‘天下为沉浊’，却是意在以武论政。”

顾吹云心道，这青庐的窨制大会怎么听起来像是养蛊大赛呢。他睃一眼宴如阙，但见他微一颔首，顾吹云心下明了，这青庐也不是什么善茬子。

商州商人颔首道，“正是如此。故而那颜老庄主道，‘既然不是什么根源仇恨，那便是有人在从中作梗煽动。我同衢钺坊老坊主交情匪浅，早听闻他说姬隅这孩子打小多出诡计，这诡计倘是用于正途而非什么邪门歪道，便是足智多谋的能人谋士。’话至此，那匠人业已明白，恐怕是那名唤‘姬隅’的青年人暗中挑事，才起两方祸乱。颜老庄主道，‘姬隅早年便偷偷习得坊主的神弦功法，他天资聪颖又根骨奇佳，得了功法加成，愈发心狠手辣，且每出计谋又无往不胜，愈发少年得志。而我之过错便是在于，我知晓此间种种恶行，却沉默不语，便是衢钺坊遭了青庐屠杀，我也不曾事先知会我那位坊主老盆友。事发后我心中虽有不安，却也念及木霁山庄远处纷扰之外，万不能搅进旋涡里，且小女身在外，恐怕遭受歹徒袭击也未哪知。匠人问道，‘您又如何未卜先知？那姬隅想做什么还跟您知会不成？’颜老庄主道，‘正是如此，那姬隅常与我通信，信中喊我老丈人，后来掌了衢钺坊二把手，言说他礼贤让位，由他亲姐姐姬卉当任坊主，却姬卉根骨与神弦互斥不融，虽获得青春不老却身形少女且容貌尽毁不能示人姬隅，姬隅将他亲生姐姐置于祸患之地而不顾，他好暗中行他的大计。一二回我欲信中劝他，但未曾下过笔，后来也就已读不回，只当相安无事。就连庄中长老亦不知我有此事相瞒，最后竟将木霁山庄送上绝灭之地！’那匠人听得唏嘘连连，簌簌掉泪，问道，‘为何当初不说开呢！’”

众人听之沉默不语，原来老衢钺坊是教青庐灭门，只是姬隅这恶贼既是对木霁山庄的庄主之女求而不得，又缘何要对青庐下手呢？商州商人接着说道，“颜老庄主叹吁道，‘他便是料定是我不允女儿嫁他，可我又何曾不是恼怒小女私奔呢！此中苦楚无法言说，只好一路沉默，到了今日我便知难逃此咎！’当此之际，那斗笠人同青年人互拆了白余招，那青年人耳力极好，便在这隆隆瀑布中，当当交手中，也将那两人说话听得一清二楚。姬隅骂道，‘你这个老贼就是自己的女儿落入山贼手中也为了你那张狗屁面子一声不吭，如今反而还来搬弄是非指责我！那衢钺坊同青庐的过节又哪里是我区区一名弟子可撬得动的！’此话一出，匠人但见颜老庄主神色怔忡，他心中大吃一惊，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出！却见那颜老庄主狂吐数口鲜血，竟是奄奄一息，想必此话正中他痛处，气血翻涌之下，脏腑俱裂！姬隅笑道，‘老丈人，在下不才，若不是老庄主教青庐弟子灭口，在下断无出头之日。至于我姐姐，可不劳您费心，她得了青春常驻高兴还来不及哩！’”

话到此处众人方才明白，这姬隅果然诡计百出，便是老庄主退位也不能轮到他，便挑引衢钺坊与青庐二者矛盾，借他方之力来达成自己目的。试问，坊中豪杰遭尽毁灭，他姐弟侥幸生还，即便出生低下，此时也是坊中唯存的希望。宴如阙心中则另有清明，原来这姬隅和那连短师徒二人互换身份，落入池下进入妄川之中，见到被困久时的姬隅，想来也是师徒二人的计中环节。只是当年计挑青庐，实乃我的主意，我不欲做个好人，他尚且还顾念颜姑娘的情意，要几分面子。

商州商人说道，“那青年人见颜老庄主虽命在旦夕，犹觉不解气，骂道，‘怎么？你堂堂国学大师恁的不经说，且我说的尚且都是事实，这就受不住了？要我说，颜姑娘落入山贼手中，你这做爹的也不曾襄助，难道便是认可了那山贼做女婿？可怜颜姑娘不曾问过一声爹爹为什么不来救我。只一心以为是自己私奔过错，便是出了灾难，爹爹也全然不知。却哪道她爹尽数知悉，只是不救罢了。’颜老庄主实在是不想活了，当下见斗笠大侠挺刀砍刺，便欺身迎向刀刃，正是句句刺心，颜面扫尽，想一头撞死得了。那斗笠大侠急急收刀，颜老庄主惯性使然撞在云台上，血溅当场立时毙命。吓得那匠人浑身发颤，猛地里身子一轻，是那斗笠大侠将他拎了起来。姬隅追上前去，斗笠大侠摘下他手中暗针，道，‘如今你事已了，此举大可不必。’那匠人才知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姬隅道，‘你又装什么好人！你如阙哥哥当年心肠可是歹毒要杀光楚台上的所有人哩！’那斗笠大侠道，‘也不错，他下手可不会容情。’话甫落，便抓着匠人走了。”

堂中刹那间鸦雀无声，便是吃菜喝酒的此时也难以继续，各个都听得神经紧张，那关箱岭弟子道，“这斗笠大侠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玄州说书人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也没什么绝对的坏人。”那岭南小兄弟此时开口道，“想来我从前替垂萝山庄做事，也是恶事做了不少。”那巴蜀姑娘面红耳赤地驳道，“怎能如此善恶不分！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她师从谴玉观，鲜少出观游历江湖，黑的即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哪遇见过这等模糊不清的情况，当下就要理论理论，观中师妹出手将她按住，劝道，“师姐，莫要冲动！”众人一见这女冠弟子资历尚且，但赤诚之心煞是可爱，都不禁欣慰大笑，吃菜的继续吃菜，喝酒的接碗喝酒。

忽听那斗笠兄说道，“斗笠大侠此番义救木霁山庄不成，却不知我在独漉大会听闻他还同时襄助衡虚易掌呢！”又向那位衡虚道人问道，“道爷，你是衡虚派的弟子，可曾听闻五年前的易掌大典上也出现过一名侠仁义士，否则你衡虚如今非是这么个安好局面。”那衡虚道人苦苦沉吟，众人好奇不已挤眉弄眼看着衡虚道人，那道人倏地开口道，“正是如此！只是这般说来，这斗笠大侠怎么能同时出现两处呢？即便不是同时，这一南一北，短时里也无法相继赶赴啊！”宴如阙微微一笑，道，“这便是问题所在，在下真想见见那斗笠大侠，若能见他一面，也好请教请教是什么法子何种武功秘法。”顾吹云和那十二楼大弟子余延思及那一句“下手不容情”，但感激灵觳觫，也不敢多问多说。

那谴玉观女冠好不天真，听得此话，便问道，“是啦，我也想见一面，不知递帖送书，可能出面？”又向着那沈老头说道，“沈大叔，你最是阅历丰富，你说说可有什么法子？”那沈老头嘿嘿一笑道，“小丫头你便是想啊，既然咱们都是说故事，那这斗笠大侠必是平日里难能一见的。”那女冠道，“你方才还说是你亲身经历的呢！这会儿又说什么说故事了了，敷衍我这小弟子罢！”玄州说书人道，“嗨呀，这种事你便是听听得了。话说你皇庙道观的弟子，不呆在庙里享清福，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那小女冠生怕师姐多言必失，一拱手道，“不瞒诸位说，我观也不是什么皇庙道观，不过是求婚送子偶有灵妙，香火三两，却是清贫。偶得皇家来访，拨些郊庙银响聊以度日罢了。只是……”说至此面有迟疑，众人知这位小女冠性子较为机警，那关箱岭弟子劝道，“你说便是，此处天高皇帝远，又都是些走江湖的，便是糊口不易，哪有什么心眼装这些故事。”那小女冠这才说道，“只是观中自易换观主之后，便更是一落千丈，弟子们都得出来干活了。此次我等弟子离观北上，也是奉了新观主之命……”众人皆想道，听来这新观主也是个闹腾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