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二 章

第二章

如豳山麓下只有一个村,左右没村没镇更没店,背后只得一座山,山名如豳,山上泉水流经村落,落入村口的一条溪流里,溪流蜿蜒而上,进上那繁华的鄘都里,再往远些就不知个去向,有旅途落脚的僧人说,这水流到普罗寺,他厢又说是城中东南边的剡江,也说是宫里的露华池。

因如豳山能被鄘都的玉宇琼楼望见,村民们便觉自家村是依着皇山而建的皇村,沾着皇家之气,个个都自觉显出几分金贵来,抬头挺胸精神气儿十足,也因而这村的耕地也犁得井井条条的。

若说这村叫什么名字,恐怕你要是问过去是没有人知道的,当然那些个采民风的也能在簿子上写下几个诸如“陈家村”、“赵家村”、“孙家村”……这些名儿,就连村庙里那块新修过的碑石上都把村名空了下来,采民风的只得把那些名儿划掉,备注上如豳山下一村,名不详。

你问村霸姓甚,一村村名冠历时最久的村霸姓氏也不是没有的,那得说这村的村霸只一家,且不姓赵钱孙李,姓莫——原是这村叫莫村,大抵是只这一家会说话,后来村长选举上来了个不会说话的,又把“莫村”划掉了。

那万一姓莫的这一家也有说不来话的后代呢?于是,村长召集大伙儿开了个村委会,其中有个举人提了个名头,最后安安静静地举手表决,这村才定名叫小语村——举人说希望村里的老老少少将来都能开口小声说话,也是寄予了一点希望,毕竟这是个哑村。

却说这姓莫的一家是开屠肆的,常年卖猪肉,偶尔风调雨顺了弄些鸡鸭鱼鹅和山上野味。家中两子一女,老大老二莫小妹。

老大年过二十尚未娶亲,却卖得一手好猪肉,一家生计的主力军;老二年方弱冠,肆中打下手城中送货物,兼家中带莫小妹。

一家人的名字看着倒带上了几分热乎乎的温度似的,老大莫荣,老二身世潦草名字也潦草,不随爹姓莫,也不同娘姓滕,反姓了宴字,取了个十三,宴十三,生他正是子时,那村妇的手指头掰到十三便张口道了声“十三”,便是十三了。再观莫家小妹,倒似有些花草柔情,路边采撷一朵栀子,名唤莫栀子。

又说,宴十三是他娘亲怀胎十月迟迟落不了地,像是肚子里坠着个瓜,他娘亲也不在意,躺在屠肆后院的几榻上轻朗朗地唱着小曲子。

一起陪着的还有个小娘子,轻柔柔地伏在榻边,小娘子的裙摆是绢是缎是鲛纱,这地上虽干净但也粗粝,两人高低平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仲夏的时候在瓜田里歌唱着催那些瓜快快熟了落了,切开甜滋滋的瓤儿。小娘子姓宴,那村妇捧着瓜似的肚子常戏笑说这个孩子就随你姓宴,多了也不要,就这一个,说着说着瓜熟落地,姓了宴。

宴十三他娘是个普通歌伎,早年院中失火脸上落下了疤,院中姐妹常笑她享受不了那金风玉露的滋味啦!她也只是笑,她笑起来极为可人,有楚楚之意,她的好姐妹们见了便出了好一番主意,一人一块给她织绣了七块面纱,教她戴着,叫七巧玲珑纱。

滕姓村妇年轻唱歌时被一位莫姓官员看去,那官员待她极好,但天道不公,莫家失势,一落千丈,几经周转性命得以保全,在如豳山下落脚隐姓埋,丈夫弃文装聋作哑开屠肆,两人深居简出。

这歌唱着唱着,好似余音绕梁了三月,时光如锦似绣,女子与孕中女子独有的柔情让这苦痛似乎并没有那么难熬了,宴十三出来了,再稍晚一些,好似到了仲夏,莫栀子也出来了。

扯远了,再说回来。这屠肆同样也是三人的住所,每天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宰杀声,鸡飞狗跳猪嚎。肆里四方,风水最是不好,至阴至背,一面是八尺长的砧板,这砧板用的是整块的木,算不得什么好木,用的是山上的冷杉,却耐用,浸润了长长久久的血水,散发着油润的光泽。砧板依着店肆窗口摆,一间小屋子,最多同时站两人,后墙上的架子上挂满了各类的刀具,作用于牲畜,看过去倒像是一排排精妙的刑具。莫家这排的屠宰工具每每收拾得清洁干净,但刀槽里有洗不掉的血迹,时间久了成了朱红的齑粉。

若说莫家是村霸,可和那些地头蛇类的村霸大不相同,一来前头说了这村子里只得莫家一家会说话的。二来又盖因莫家一家三口人占了村里西边一大角,这村子的西北角最是邪乎,方圆二三里内再无第二户,跨过溪水才开始稀稀疏疏地有了人家,这就形成了以溪流为界一家独霸半村的格局。三来小语村的肉类供给就来源于莫家,村里人即便是养了鸡鸭鱼类,若要宰杀烹饪,都先送入莫家屠肆。

小语村西北角最是安宁,村民们除了过来买肉是不会来这西北角的,唯独莫家愿意在这块地里生长,恐怕连村中最老的老人都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这也是奇怪的,仿佛这村子里的人都失了忆。

但莫家家里莫小妹是个哑巴,这也不奇怪,她好似被小语村同化了,连莫荣也记不清莫小妹是出生时就不会说话,还是后天使然。但村里七八成甚至更多些都是说不来话发不了声的哑巴,互相见着面了也就点头打个招呼,熟一点的就附赠几颗或黄或白或齐整或歪里八翘的口牙。

但这里的人是淳朴的,家家户户日出耕作日暮而归,村民们对待一株庄稼一只牲畜一粒泥土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宝贝着。可倘是人死了,那便是死了,眼泪水一淌将人埋了也就结束了。

莫家向来不耕种,屋后空了一大块地,外人路过又总喜伸长了脖子,仿佛能从村子的这头望到村子最西边的空地,更有自称看风水,说西北有块空地可是风水宝地,若问怎么个宝地法?却是摆摆手不再说了。如今杂草长了有半人高,荒地连着如豳山最下边的一片竹林,风吹时呜呜咽咽又像有人猫在里头毁尸灭迹,吓得人只敢想不敢有所为。

这已是清庙十三年,不知多少年前的雨水一如不知多少年后的雨水一样,像一刀沾了水墨的宣纸,湿润而酥软,从宴十三的手头滑落。

莫荣在肆里切肉,冲着窗口就是一嗓子,“二弟,进城时顺便去买只酥皮叫花鸡回来。”又往窗口边扔了一袋肉。

“哎。”宴十三在窗外肆旁应声,他把洗到一半的猪肠子连盆端着端进连着肆的屋宅内。一双手在一盆雪水里洗了洗,拎出来的时候白如素绢,不见血色,却生得莹白细长,骨节一棱一棱,锐而不润,他把手往粗绢布上擦干,从架子上的匣子里拿了银两揣进褡裢里。

宴十三走出屋子,伸手拿了装着肉的袋子,走了几步天下起了雪,莫小妹迈着两条小短腿追了出来,拉拉宴十三的衣摆递上一把油纸伞。

宴十三接过伞揉了一把小妹软乎乎的脑袋,莫小妹咧开嘴一笑旋身就又跑了回去。

“慢点儿,路滑。”宴十三在后边喊道。

这喊声显得特别空寂,因为小妹是个哑子。

从这村到鄘都只能让村口的马车师傅载过去,宴十三看了看这天,心里忖着这种天村口左师傅今日怕是不做生意了。

走也能走过去,晴天旱路只消两个时辰,雪天走过去只能绕路恐怕就得三四个时辰。

宴十三生来体质偏热不畏寒,一到冬天像揣着个小火炉似的,他依稀记得爹娘说过他这体质好养活,就是冰天雪地里走到鄘都也不会冻死在半路上。

不想一走到村口就见左师傅坐在马车里,他的马车不带蓬,雪就把马车漆了个薄凉的白,那匹黑马缩在枣树下打盹。

左师傅非是小语村村人,住在离村口二里的一间堂屋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无人知晓,只知突然某一天村里就开通了进城的车马交通。左师傅满面胡须,堆在脸上一层一层,看不出年岁,却一副好似饱经风霜的模样。村里人同他打手语开玩笑道你的面须可真是时髦哩!山村中人不知这流行是几年前的事了。且一个在前打马赶路,一个坐在车厢里打手语,这山路寂寂无人,村人吃吃笑着,温情脉脉。

左师傅名甚也无人知晓,只知这是村里唯一能给送到鄘都的,他自称姓左,而小语村几乎人人皆哑,一个个都是些长了五官的青菜萝卜种在这山麓下,其实也不在乎姓名。

天下雪了,雪子就堆他须髯上,黑黑白白,左师傅翘着二郎腿,两对手臂往脑后一叠,双眼闭着小憩,也不惧这雪这冷。

宴十三走到马车边上,也不多话,递上一袋肉。左师傅出车不要别的些个银两,只要吃的,粮食蔬菜肉,来者不拒。

宴十三这一袋子猪肉递到面前,他才睁开眼笑眯眯地接过,手里掂了掂,小心地放进马鞍旁拴着的皮盒子里。

左师傅捏了个拇指向后方比了比,又一个打挺跳去前方,只听清脆的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那黑马慢悠悠地站起来,打了个响鼻。宴十三跨进车里,抹了雪,在一块板上坐下,反手抓住车轸。那左师傅坐在前头,手里缰绳振臂一挥,黑马迈开了步子,哒哒哒地走了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消一会儿就跑了起来。宴十三坐在简易车蓬的车舆里,只觉雪融融的暖意。

一路无言,车马飞驰,近日倒春寒,雪落满左师傅的肩头,又被西北风吹了去,他也不觉着冷。约摸半个时辰多些就到了鄘都城门口,城门口的守卫拦住一番查验登记后才放行,那女官点头放行,俄而道,“大美鄘都欢迎您!”原是宴十三身后跟了个经商胡人,这时节还不到大面积大批量通商,只零星几个来卖些货物。左师傅只送到城门口,说是生意就做这么大,往城里就不去了。宴十三便下了车,左师傅手里缰绳一扬,嗒嗒嗒扬长而去,宴十三就一人撑着把伞进了城里。

鄘都下的不是雪,是夹着雪子的冻雨,绵绵密密地落在这些个四方砖瓦廊檐雕木上,城里的灯火掺着水光,屋楞片瓦鳞次栉比,朱漆栋梁像挂着蜡线似的。鄘都下起雨来是这么副模样,包在蜡丸里似的别有一番仿若喜庆的热闹。

宴十三擎着伞,伞面哔哔啵啵地作响,很快有水从经年累月的缝隙点洞处渗下来。宴十三走去东市的路上又耗费掉快大半个时辰,多半是天公不作美,他又不高兴走太快,一路拖拖拉拉。所幸抬头看去,叫花鸡的门面支开着一点窗口子,他连忙奔走到檐下,收了伞,在那窗棂上敲了敲,“老板,半只酥皮叫花鸡。”

“哎!”里头少年一声应。

宴十三从窗边瞧见一个瘦高的身影一溜烟地窜进后厨,又听一个中年音呵斥道,“阿漓!写作业去!”又见一颗续满络腮胡的中年脑袋从窗底下探出来道,“客官,您快进屋来里头坐坐!外头下着冻雨呢!”

老板家的儿子正值读书考试的年纪,又当玩乐逍遥的时候,心思滑脱得很,在店里上蹿下跳就是不听他爹的回屋写作业。宴十三伸手推了门进去,屋子里生着碳火果然暖气扑面,如沐春风。

这家食肆有堂食和外带,外带的地方就是门边的窗口。食堂里倒也不大,三四张桌子,点了灯,豆点似的,门一合拢,暖绒绒的模样。宴十三常是想到宫里的灯盏花草,是养在殿中,和着灯烛,天暖才开的花草,在寒冬的殿中绽如春,莹莹璀璨宝石似的,这番寻想好像他真的见过一样。宴十三寻了张椅子坐下,一抬头却见旁桌坐着个青年,那青年脸朝着窗口发愣,手肘斜向上搭在窗台边,垂下一只手明如玉,沉而稳。

宴十三心道,他又来了,又碰到他了,这青年好似每回都在这里等着我似的。可我又是那么欢喜地想碰到他,有时是分坐两桌,多是见到看到瞥到,像这样坐在同一桌上还是头一回。那青年转过脸来发现了他,眼里有惶惑亦有惊喜,宴十三听他开口道,“我见你眼熟,想来非是头一回了。”

宴十三想,他人记性不好,这确实不是头一回遇着了,已有三四五六七八遭了。宴十三道,“我见你也不是头遭了。”手指忍不住薅起桌上瓦瓶里插的三两枝桃花,那桃花原本就是早开的主儿,有的姐妹嫣然绽放,有的含苞待放,那蓓蕾的就被宴十三薅得蔫头耷脑。二人相对无言又一时寂静,只闻客人进出之声,交谈之声,吃食之声。宴十三却又斜刺里悄悄瞅着青年,他露出的一段颈子是冷冷凿凿的,又带桃花似地透着暖,摊开是着了墨与丹彩的,合起来又盖不住几分的风力几分的骨力,但皮肤却是冷色的,像包在刀刃上似的。美人如刀,又如桃花潭水。

数次遇见,他千百次想握上这把刀,试一试刀割皮肉的温度,熟稔且温暖。

这时,店里跑来一位少年,这少年手里提着五六个油纸包,咯吱窝里夹着一把算盘,算盘的珠子在灯光下散发着油亮油亮的光泽。

那收账的少年拨弄着算盘老半天也算不清,一会借了左手几根手指,一会又向右手求助,好不容易算清了。跟两位客人收账,却见两位客人行动迟缓木讷,仿佛睡着了一样,江湖习武之人通常有这种习性,睁着眼睛睡觉,再喊一嗓子,才把这俩吓回了魂。

宴十三提起油纸包,只觉得半只叫花鸡好似比平日里的分量重了些,拖得脚步迟迟,寻那位“老熟人”,哪还有人影子,早在店外的雨雪里隐去了!见地上落了一块帕子,拾掇起来,月白的一方,素面朝天,是寻常的款式。宴十三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中泛动扑腾,再嗅了嗅,只放在鼻息底下不愿挪开。

宴十三心里横竖扑腾得有些猛了,外边的天色尚且余下几丝光亮,把帕子收进怀里急哄哄兴冲冲地打伞四处寻人,更是形影无踪,恨不得小鹿一头撞死算了,哪能这么惦记。他人若是勇敢些,舌头捋直些,葫芦安上嘴,想来宴十三非是这样的性子,何曾如此斑鸠割了舌头!只管心里自个儿气恼自个儿,宴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又谁人知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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