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三十四 章

第三十四章

从樾王子仰面大笑,收回武器前楹,前楹从师太的红线中滑脱出来,这时从樾王子收势站定,眼色示意另一名女子,那女子点头领命,嗖一下蹿出去。俄而,万瓦叠檐中,有一间起火了,火势渐大,不消一会儿便有浓烟滚起。绯竹庵师太瞠目恚恚,破口怒骂道,“尽耍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幸而她早已安排谢清午前往西厢房把守,但绯竹庵师太仍对宴十三与江榷二人言道,“烦请二人去西厢瞧一瞧,我庙里人手少,此处有我处理便是。”言辞恳切全无方才之敌意,宴十三抬脸见重檐处火光冲天,心道此处自有师太周旋。宴十三心道,是了这师太才是庙中之主,也该出手出手了。遂与江榷二人相对一点头,赶往西厢相救。但行至半路,宴十三倏地只觉有一尾游鱼游过心中,他伸手一捞,是了,这师太定是为了支开我们,若此时就走,必然错过前庭好戏。思至此,他刚想转头回去,但江榷竟已跑远。宴十三喊了几声,江榷头也不回头,不消一会儿就没了身影,宴十三自行先折回去寻一处之处猫着,他静下心来细思道,我偏不顺他二人的意去往西厢。这师太前后言行怪异,且江榷的出现本就难以解释,我一路被牵撵至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思及此,宴十三放心不下,又赶脚前往西厢,可哪里还能再找到江榷,一系列事物行至此,种种怪异之行举,那可不是江榷!可转念一思,此人又与江榷相似度极高,倘说不是江榷,也似乎难以立足。不知江榷此时身在何处,有没有危险……

宴十三回了前庭,耳听说话声,他定睛看出去,见那师太与什么从樾王子说起话来。

从樾王子单手背后,神态傲慢道,“如若师太不允,那就休怪在下略施手段了!”师太“呔”的一声,“你!”从樾王子脖颈向后一仰,格拉格拉地动着颈椎骨,又抬手抚摸颈间缝合疤痕,似这脑袋安得不舒适,他道,“离垢,你我一别多年,竟这点情分都不念。”

师太听闻对方唤自己名字,不觉叹了口气,原是二人早已以师兄妹的身份相熟,她道,“当初我身受重创,也不见我的好师兄来帮过我!”又忿忿道,“你我立场不同,你扰我清净,我是赶你不得了?”从樾王子咯咯笑道,“我是你师兄,你说是得还是不得了?”离垢垂眸道,“你自有自的立场,只师门不幸,走的走,散的散,各自为营分道扬镳。我唤你一声师兄也算是顾念往昔之情罢了。”从樾王子笑道,“师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想出世于隐,为己不为天下,可这世间哪那么容易得以独善其身的。”离垢心里知晓他这师兄是什么意思。水月谷里“笑”师父常是对她偏心,离垢根骨奇佳,好些独门密宗都给她学了去。师兄这厢前来,必是要借她的力,乃至她的性命也未哪知。离垢微微一笑道,“师兄不必言说,这独漉大会我定不会参加!”从樾王子道,“衢钺坊天下闻名,不过是招些好手,去比武切磋罢了。”离垢道,“绯竹庵以修身养性为主,习武切磋不过为辅罢了。”从樾王子道,“师妹何不带些弟子前往独漉大会,见见世面也好。且凡胎俗身,不过是一具肉身罢了。”又上前一步,神貌柔和地劝道,“师妹,何不随师兄一道,师兄定倾力襄助于你!”他自是晓得师妹离垢这倔性子,又款款道,“说来说去废这些口舌作甚,我都口干舌燥啦!”说罢,便将自个儿的脑袋摘下来,于手中抛玩,那脑袋自个儿说道,“师妹也不请我这做师哥的喝杯茶水!”再安回去,慢慢道,“好生没有礼貌!”离垢全看在眼里,知晓他这是在卖弄武学,这是轧□□法,只此一家,即便是她博学多才也未必破得了这门功法。

宴十三正躲一处,乍见到从樾王子摘头之法,诡秘异常,一时惊诧得险些蹦起来。定了定神,心道他二人果是有些猫腻。

离垢无法,心里明白师兄这是铁了心的不肯走,便带从樾王子回一处禅房吃茶再议。那从樾王子双手背后,只见他走几步,蓦地顿步,向着宴十三藏身之处侧了侧脸颊道,“我方才瞧你便认了出来,有缘再会。”

离垢已然人身踏进殿中,闻言扭脸问道,“师兄在同谁说话?”从樾王子顾左右而言他道,“我观此处自然生灵,活泼灵动,便多说道了几句。”离垢心道,师兄性子素来古怪。便由得他去了。

却说境外江榷这支。

江榷手捧凤冠坐于轿中,俄顷,晃晃荡荡的花轿慢停了下来,有人用戏腔子的声调道,“落轿落轿,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①唱罢,便垂手立在一旁,大红花轿的帘子不撩自起,江榷从轿中走出,环顾四周,茫茫无垠,见四名抬轿人望着自己,可面目又实在不清不楚,神貌似笑非笑。江榷还待开口询问,那四名抬轿人已然抬起花轿往前走去了,左右黢黑一片,江榷无法,只能跟上抬轿人。又心想道,方才下轿做什么,何不索性让他们给抬走得了,还省得我自个儿走。他这公子哥儿的娇气做派倒是没落下,可江榷没想到的是,如若能抬着又何必喊他下来,直接抬了走也省心些。江榷且跟着花轿走,走出一段,那花轿便渐渐隐没,江榷不知何去何从身在何处,再走一步,视线明朗起来,一束光打下,光照之下是一具黑沉的棺椁。

江榷走到棺椁边,那棺椁盖挨开了一角,江榷心道这棺椁中可有什么玄机?便够着头往棺椁中瞧,棺中停一女子一白骨,女子面貌活色生香,白骨连筋带络陈年枯寂,想来是误闯了他人长眠之地。江榷方待直起身来,蓦地里,棺椁中伸出一只手拽这他的衣襟一拉。

这次第,仿佛听见了人声世界,有人“江榷江榷”地喊着,有人叽呱地讲话,还有人惊叫疾呼,一霎时又急速隐去,只听耳边有女郎唱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②(《山鬼》)

江榷两眼一黑厥了过去,再醒时,车马粼粼,女郎正端坐他旁边,见其苏醒,在江榷耳边轻声说道,“呀,瞧这是谁呢!”见江榷颈间贴着几道红痕,又笑道,“这么娇气,恁的不经掐。”江榷动了动嘴唇不知该问什么,只听那女郎问道,“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是为何解?”②

江榷一怔,这又是在问什么?女郎道,“答不出来也无妨,且随我走一阵罢。”说罢,手一挥,二人便离开马车来到一处山麓。江榷仰面往山上望去,见山路逶迤游人如织,城隍庙山门出灯会熠熠。二人随游人拾阶而上,进得城隍庙山门,入了灯会,只觉眼前之景之物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那女郎买了一盏面具递给江榷,江榷接过手看,是一张红皀獬豸面具③,双目圆睁,眼角斜飞,额生一角,黑鬃凛凛。女郎道,“我且为你戴上。”说着,便伸手把江榷的发挽了个马尾发髻用荆钗固定,再套以面具。面具上的黑鬃翎或翘或横,平添威厉,江榷本是美人却顾,如今戴上这面具露出一对眼睛,更显狞厉之美。

江榷一转身,正要问女郎接下来如何,哪里还见女郎的身影,江榷便一人被囿于灯会中。忽闻笑语嫣然,见几人谈笑风生,琅琅走来,江榷一回头,正是隔着一排花灯行来四五个俊男靓女,其中一名江榷只觉神貌仪态万分眼熟,只觉隔着花灯看来影影绰绰,如美人之临妆,却扇一顾。

未想,那男子却在他身旁的一竖排花灯处止步,转过身来撩起花灯,正正与江榷打了个照面。江榷惊愕之下,鬼使神差地问道,“请问,这灯会如何出去?”那男子本是在赏花灯,闻言看向江榷,江榷登时浑身惊颤,那人长着一张同他一样的面容!男子莞尔道,“江榷,我便是将你囚于此处,你道如何?”江榷心中颤栗,想道,这人为何有着同我一样的面貌?男子吟道,“不若我发誓,山无棱,天地绝……”又展颜一笑道,“怎样?”话毕,便转向另一盏花灯,仿佛方才所言所语不过是对花灯的赏识罢了。

但他笑起来就连脸上的细纹都同出一辙,江榷瞧来又是陌生又是熟稔。男子身边男女此时正步行经过,面目模糊,穿着打扮腰间所系带,皆是彻玉楼的伶人。这下,江榷更是觳觫得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他心道,恐我已入阵坐局,而自不知。

江榷甫一旋身,周遭场景陡然变化。

一女子迎面前来,身着水绿小袄短裙,双腿凌空一盘便半空坐定。其怀抱西天梵音,此乐器之造型如琵琶又非似琵琶,琴身漆有松石绿,琴弦雪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西域乐器。伶人将其横胸而抱,下手弹第一下,琴音化作气刃向江榷袭来。江榷不躲,立在原地被割了一记,衣衫破了个口子。伶人又弹一下,江榷仍是不避。那伶人“咦”了声道,“你怎不躲?”江榷反问道,“我若不躲便奈我何?”伶人弹弦第三下,道,“你若不躲,那便命留于此了。”江榷反笑道,“我不知此处为何处,如何留之?”这一笑起来配着脸上的面具,更是双眼如秋刀断水。伶人见他寸步不让,口中拿腔唱道,“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③

这一弹,白晃晃的音刃直击脑门,切入眼中炳如日星异常刺目,江榷不禁压下眼帘躲避,音刃弹中绳上花灯,瞬息之间,那花灯不堪吹打,触面燃烧,烧起灰烬如旧迹。

萧瑛尝千里迢迢接来彻玉楼之伶人,带三名令人同他一起上城隍庙山门,行至山头,寻一处亭子坐观灯景。看灯的男男女女一入城隍庙门,人头攒动,双目不得顾,脚踵不得旋,只可随人流之势,潮上潮下。

萧瑛藏灯数盏,出自于不同工匠之手,风格也相异,有淡远清丽,也有瑰丽纤秾,亦不乏古朴疏荡者。萧瑛赴灯会时总要挑上一盏携带,他手中这一盏是为玄州崔锦匠人所制,此匠人擅长剪红刻翠,再罩以薄透冰纱,所造之灯玲珑剔透,萧瑛大叹巧夺天工,有烟笼兰苕之致,萧瑛常看此灯,睹物思人。

每逢上元节,或是七月半、冬至,从通衢大道至穷檐曲巷,无不张灯生辉,玄州人通常把灯挂在风檐底下的棚架上,棚架以竹竿立于两端架之,中间以一根长条横木固定,或以一根粗长绳联结两端,便成灯架,造型简朴,两根竹竿之间可以挂上灯盏若干,有一盏灯居中而挂,这居中者常挂以各色花灯,左右者则模样相同。④

玄州崔锦老刺史要雕佛师傅所造的便是这样的灯盏,一共七盏、这第七盏灯便是中间的花灯。民间往往以居中花灯大而雅为善为美,但老刺史特意叫雕佛师傅把这盏大灯做得最小,越小越精巧越妙,因而更是考验雕佛师傅的手艺,实则也是老刺史有意而为之,这一来便是考验手艺,二来这老刺史见大灯已然双眼发腻,突发奇想,想见形状玲珑者。

但老刺史去得不巧,未能见到这第七盏灯。萧瑛偶然得之,夜幕之下灯亮时,如冰壶烟笼,映出灯中山水花木鸟兽栩栩如生,又有雪下桂花,皓月当空,有诗曰万山载雪,明月薄之。⑤萧瑛将此灯取名为载雪。

伶人转调唱道,“二十三管咸相随,唯留一管人间吹。”⑥

清庙三年,惊蛰日,皇帝大宴群臣,宴如阙便充在戏班子里。他双腿凌空盘坐,两只眼睛一阖,臂弯间抱的是一把西天梵音,这把西天梵音玉面纹墨莲,是个稀罕乐器。

正是时,有刺客于暗中乍现,手中匕首直刺宝座之人!宴如阙抽刀反手一挥,银光飞雪观风寻浪,电光火石之间,群臣惊呼不已,宴如阙于细微处切下刺客首级,又将首级抛给宦官,那宦官就如接蹴鞠般接到手里,腔子里的血洒了宴如阙半个身脸,如鬼如魅。期间,宴如阙拨弦弄琴转调样样不误,正是阎罗殿前弹琴,狰狞可怖而从容风雅,铮的一声,如铿锵铁蹄,蹄下生花,竟是曲中将士凯旋而归,曲子戛然而止。

圣上看了一眼首级,那首级被宦官用托盘托着捧奉上来,不禁开怀大笑,欲封他个一官半职以表隆恩。宴如阙欠身谢恩道,“余不过是小小琴师,为陛下解除患难,是分内之事。”话毕,圣上龙心大悦,连说三个“好”字,又问道,“你且说说,如何为朕解除患难。”

宴如阙跪拜道,“‘地薄者大木不产,水浅者大鱼不游’,圣上何不借此机会一扫多年之忧困!”圣上道,“你可知朕困扰于何?”宴如阙道,“在下不知!”圣上凝视他片刻,宴如阙低眉垂眼脊背倒是直挺。此间之际,气如凝滞,群臣定神观看此一幕,手握筷箸,指捏汤匙,手持酒觞,皆停于半空,各个心中或紧张或冷笑或事不关己忙于看戏,正是在座之人谁不怀扰!只太子萧瑛吃喝不误,杯中酒水,盘中佳肴,换了一盏又一盏一碟又一碟,司天监谢清冥凑过来,萧瑛只道他是想问些什么,谁知司天监手拢口嘴笑盈盈地附在萧瑛耳边道,“太子殿下,今儿哪个菜色最好吃呀?”萧瑛眉眼一弯风情万种,回道,“你唤我名儿便是。我这还没品完呢,稍后再于谢司说道说道。”

这细巧一幕倒教宴如阙看了去,心中不禁忖道,哦,这太子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厢殿上还在发问,“怎么,朕封你做个将,你不要?”宴如阙身伏于地,重重一磕头,见圣上赤黄龙袍有朵云纹滚边,祥瑞贵气熠熠辉动。宴如阙直起半身拱手道,“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在下不过区区江湖中人,哪里担得起将这一重职!还望陛下三思!”

圣上向左右宦官吩咐道,“来人,赐酒!”此时在座群众皆已心明似镜,此人怕是难逃此劫。圣上抬手作势道,“这两杯酒,其中一杯是鸩酒,另一杯则是佳酿。爱卿,请罢。”

席中王公大臣莫不窃窃私语,或曰此人真是胆大妄为,或曰贪心不得贪心不得,定要横尸大殿了,或曰吃相难看。

宴如阙毫不犹豫地端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并将空杯示于众人。圣上抚掌大笑道,“好!来人,赐座!”此座竟设在太子对面两相之侧!席中有人唏嘘,当真是荣华富贵须臾之间;有人感叹,人走生死间,富贵险中求;亦不乏对宴如阙刮目相看者,此人胆识过人有勇知方,乃是豪杰中人!

哪知这两杯酒以佳酿为底,均为鸩酒,无一杯清白无辜,圣上这是要治他死罪。萧瑛筵席中途离殿,见露华池边,宴如阙手扶假山立在一棵老杏树旁,正口吐鲜血,见有人来顿了顿。萧瑛见吐出来的血红中带黑,想来是毒血,宴如阙瞟了他一眼,甫又回身接二连三地吐了几口。毒血吐尽,方觉浑身松快了些,宴如阙抬袖拭唇,端看他。萧瑛掏出帕子递给他,口中小声唤道,“如阙哥哥。”

二人时隔数年再次见面,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念想,好似本就该如此。萧瑛问他缘何来此,功名尚且不知如何,但此处吃人不眨眼。说话时眼底总有些明昧炽热,面上端着风轻云淡,见池边水面戋戋,映出宴如阙的剪影,只觉胸臆里紧得发疼。

宴如阙捻着手指上的血迹,抬脸看向萧瑛道,“我出山来此也非是为了什么。自是我心中有一团焰火,它若不来此处……”宴如阙抿唇低声笑了下道,“它就要将我烧死了!”他唇边犹带血迹,星稀月露,宴如阙本就生得英气潇洒,此时此地此话此景,似燕山之月,如钩剜目,掷地有声地向萧瑛滚滚而来。

注释:

①《山鬼》

②《楞严经》

③李贺·题归梦

④明代时绍兴城的一种风俗。

⑤张岱·龙山雪

⑥李贺·苦篁调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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