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五十三 章

第五十三章

众人步阶而上,画柳垂丝千万条,是为江南景致;再往上些,玉树琼枝作烟萝,烟从脚底生起,缭绕众人,仿若云端;再往上些,翠禽小小变作白鹭雁雁,松柏苍翠倒挂绝壁;再往上些,白沙孤烟,有刀剑矛戈折戟沉沙,一直到顶见到牌坊上书“衢钺坊”三个大字,都是这般孤绝的景象,仿如身临万兵坟冢,苍凉遒劲。

忽一人大呼道,“有血!有血!”这次第怎会有血?莫非已然有侠士动了干戈?众人各持所思,纷纷涌上前去,果真有几道血流蜿蜒而下,如细小灵蛇,又渐渐多了起来,汇成血潭渗入白沙。

众侠士,包括斟月夫人、江榷、宴十三,见门口有横尸三具,不知就里。有三名身着鹊灰衣衫的门人在牌坊门口洒扫收拾,三具尸体被裹上裹尸布为人抬下山去,山风骤起,掀起裹尸布一角,斟月夫人和江榷一眼不错,见这三人中两女一男,师徒二人认出其中一名是檀荷,另一名是清水,至于这男的倒是不知了。

师徒二人对上一眼,江榷转头去看宴十三,宴十三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血水汩汩往下淌进白沙里。

衢钺坊见牌坊门口一众侠客到来,又多着几名门人出来收拾,将门口洗刷一新,一名鹊灰衣衫小童手执拂尘步出,向诸位一揖,并邀请侠士们前往寒橘阁中吃茶休息。众人跟随小童走,穿过中庭,飞檐直起,有红枫绕阁,肃杀顿挫,别是一番风景。

寒橘阁庭前种有两株橘树,一株在左边,一株在右边。门口立有两名小童左右各执拂尘,进到阁内,众侠士见阁中八仙桌两张,椅子若干,断不够他们这些人共同落座,有的坐下了,有的便只能站立着,坐着的或是抢的座椅,站着的或是不屑于抢夺。有侠士不满,嚷嚷道,“你们衢钺坊就是这般招待的吗!”那童儿笑眯眯道,“站立都是自愿,若是椅子多了地方就拥挤,诸位假若是有更好的办法不妨提来。”话毕,只听众人叽叽咕咕似真在讨论这座椅问题,宴十三略施巧计抢了一个座位给师父斟月夫人,和江榷二人侍立左右。

八仙桌上用竹编篮放着两篮果子,这果子状貌似葡萄,一串好几个数一数约摸十来个拇指大小,颜色有红有黑有青,非是中原常见的果子。又有侠客嚷嚷怎么茶也没有一杯,手下摘了果子往嘴里塞了几口,只觉入口甘甜,他偏是挑的红润的果子吃,一连气儿地把那串上所有的红果给吃完了,旁人出手不及他快,只怒目瞪视。此人更是嬉笑得意,且观其面貌约有还历之年,一侠士不恼反瞧着有趣,出手抢夺起来,二人在果篮上方你来我往,那老者摘下一颗,那蒙脸侠士便从其指间弹走一颗,老者再凭空捻抓,方要入口,又被蒙脸侠捉了去,这回夺不回来了,蒙面侠早就咽了下去。

众人见二人抢夺得有趣,但送往迎来见看出这二人皆非凡俗功力,这果子皮薄汁水丰沛,用力过猛早已皮破肉绽汁水飞溅,但这颗果子在二人过招间竟完好无损,可见二位对力道气劲的掌握已登峰造极。

宴十三见那蒙面侠士头发雪白,露出的眼角皱纹如叶脉枝岔,即便只有眉眼,宴十三也觉得眼熟。江榷摘了几颗青果子给斟月夫人和师弟,见宴十三眼神怔忡神思不属,又往他手心里塞了几颗果子。忽听人道,“这果子怎么那么难吃!”再一人龇牙咧嘴道,“这果子好辛辣!舌头又痛又麻!我嘴巴都要张不开啦!”

那童儿解释道,“这果子名叫‘进橘’,是庭前两棵橘树结的果子。食用果子不仅生津止渴营养丰富,且以尝众生滋味,红果最是香甜可口乃是情罪……”

未待小童说完,只听那蒙面侠口中一叠声“呸”,拍桌道,“香甜可口?我怎么吃着果子又苦又涩!”那童儿笑道,“尝红果者是尝自情,有甜美也有苦涩。”有侠士问道,“那这青果又怎么说?”童儿道,“这青果是愿果,是为欲念之罪。”有侠士道,“好好的果子还什么欲念之罪?我们吃个果子也有罪?”那童儿笑道,“非是如此,恕在下学识浅薄未能讲解到位。青果之所以称为愿果,是因为以往谷中有村,村民们逢年过节将青果单独摘下,供奉神明,以求吉祥,长久以为这青果就赋予了‘能够实现他人愿望’的效力,故而称之为愿果。但这等效果是否为真,就烦诸位侠客自行探索了。”

此话一毕,自是有人思忖道,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果子难不成他们坊中人都没吃过?他娘的也不知有没有毒,就拿来给他们吃,要真给这些小果子毒死了,那可真是滑稽得无颜下去见姥姥咯!

宴十三见果篮缝隙里漏了一枚红果,探手捉之,又伸来另一只手,转脸一瞧,正是江榷。江榷“咦”了声道,“师弟你尝什么红果?”宴十三看着江榷道,“我……”一时语噻,又回问道,“师兄你尝什么红果?”江榷一哂,便放开了手。宴十三心中奇怪,莫非江榷有何事瞒着?这红果是情果,难道是对哪家姑娘求而不得么?宴十三胡思乱想着,把红果送入口中细细品之,霎时酸涩难言直冲眼眶,两只眼睛簌簌掉泪,众侠士纷纷侧目。宴十三心道,这会子可算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又想道,我又尝什么情果?只瞧它模样好吃罢了……

江榷见状不禁笑道,“师弟何种情惑酸涩难已,哪天师兄带你去楼里画舫里快活快活。”宴十三摆手连连,有口说不出,倒也是奇了,这果子虽酸涩,但口齿难以为弃,越嚼越香,眼泪水也越流越多,心里却想道,原来求而不得是这等滋味,怪不得看起来这般甜妹可口。江榷吃了青果,只觉又苦又辛,口舌几乎麻木不能动,再嚼两下,两眼汪汪落下泪来,其状貌动静并不如何,只潸然垂泪,垂着垂着,竟好似生出几分委屈来,恁的娇气。宴十三见江榷落泪,是稍好一些的症状,他心里酸涩起来,仿佛见这泪也不是头一回,回回都自觉心口发疼,却又难言,只跟着也眼眶发红。斟月夫人见这俩徒弟吃着吃着都哭了起来,只当是有情感受挫,便出声安慰道,“好啦好啦,待独漉大会结束了,我放你俩几天假便是。”哪知纵便是斟月夫人,也是边吃边用内劲压制,食之也不觉心思大动,口中五味陈杂,心中常思虑和妹妹枳月之间的种种,再想到她这俩徒弟,越想越是险些走火入魔。想起断了一条腿在关箱岭的时候,在路边救了枳月一把,又恐姐妹二人见了面难免伤心事重提,如鲠在喉,便走避一旁,由关箱岭门人接手。至于枳月之后如何,只是听关箱岭弟子闲言几句。再是思忆起这俩徒弟,更是觉着前途渺茫,若小徒弟真是什么仇家安插,她真下得去手么!

师兄弟二人耳听师父要放他二人的假期,口中道谢,食完果子过得片刻才恢复如常,也断不敢再碰那些果子了。厅堂中,那小童说道,“这黑果才是最有意思的,黑果乃是好滋味,是真正的好滋味好饮食。”有侠士骂骂咧咧道,“你们这破谷!给人吃的都是些啥玩意儿!”小童再一揖,恭敬道,“诸位,鄙谷物产贫瘠,还望客人们多担待。”

宴十三和江榷再观其他侠客,情貌不一各具形态,一时厅堂里众生百相如戏摊子一般热闹,纷纷心道,这谷虽自言物产不丰富,但谷中弟子平日里又吃食些什么?

待这两篮进橘吃完,众人虽已饱腹,但只觉身在牢笼中喜怒哀乐都不由己,缓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情貌如常,又想起那脸皮笑哈哈的老者,兀自吃了那么多红果都别无反应,不由想道,此人又是何种来头?若是以此而论,这老头倒是胜了那蒙面侠士一筹。

小童见众客人无甚异状,遂将山门之事一一道出。

原是这名唤檀荷、清水的两位侠客千里迢迢赶往此谷参加独漉大会,然这二位侠客腊八刨白冰正是时候!

说至此,这小童顿了顿,歉然道,“诸位,对不住,乡音难改。”众人思忖着腊八刨白冰又是哪边的习俗?有见识广的识辨出这是岭南以南黔州一带习俗。宴十三对江榷小声道,“我书里读到过,岭南以南一带,腊八当天需下河采冰,以求吉祥。”江榷点点头,二人听一声道,“这习俗即便是游览天下的侠客都未必清楚,你又怎么知晓?”这声音听来年迈但清癯,二人转头,见那蒙面侠士端坐如常,不知何时开的口,再观旁人,也无人听到这话。宴十三不知如何回答,只缄口不言,听那声音又道,“读万卷书,自当积硅步行万里。”江榷和宴十三面面相觑,江榷在宴十三耳边小声道,“那蒙面侠以内力传音。”宴十三点点头,只觉心律不齐,他也凑到江榷耳边小声道,“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走那什么步行那什么万里?”江榷莞尔道,“是你。”宴十□□驳道,“怎不是你呢。”

二人听将下去,檀荷、清水两位侠客在山门门口碰到了温孟莘,温孟莘只觉大好的机会得来全不费功夫,但需得手,还得智取。温孟莘是谁,玄州崔锦人。这温孟莘相貌倜傥,只是虽好武学多半是个读书人,手中有点力道,但又不多。他心里想道,我若一人对付她二人,定不是对手,自得沉住了气。

檀荷、清水姐妹二人托词游学,早早到了独漉大会,山阶盘桓,走在山阶上见周围池塘朵朵,茶田秀发,皆是二人心中故乡的景色,檀荷、清水二人勾连起心中回响,不觉流连。

到了牌坊山门,已有十数名侠客到了,此时牌坊虽敞,但山门未开,这山门倒是无形,只留两名童儿看守拦截,做开门关门的动作。但众侠客无有硬闯的,大抵怕丢了面子,只立在门口相互攀谈。

众侠客当中有一名男子身影瞧来煞是熟稔,此人身量约摸五尺有余,身着锈绿衣衫,发髻以锈绿束带冠之,这锈绿正是当季流行颜色,从鄘都城里流过来,一时风靡。这男子打一把同色折扇东张西望,走起路来先出左脚,迈起步来,身子先往□□,不是那老邻居温孟莘又是谁?清水上前道,“温公子怎在此处?这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之地呀!”

温孟莘见来者是清水,倒不费工夫再找了,笑道,“赵大小姐又怎出现在此?”清水耳听这称呼心道,是了我二人冒充他人,哪还有自个儿真名。清水道,“我姐妹二人游学而来。”

温孟莘心道,我观附近众人哪像是学子,这分明是武林盛会。他道,“我来西南游玩,途经此地,见山门中开,有溪水涓涓,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煞是可爱。且往来之人不在少数,想来是个可以游玩的地方。”

小童叙述至此,解释道,“按规定独漉大会婉拒非江湖人士参与,但询问我坊办独漉初衷,盛赞我坊之心意诚意日月可鉴,且温公子慷慨大方,愿出金大笔资助我坊开办独漉大会,我等盛情难却,便着门人将温公子用一挺竹筏抬了进来。温公子即便不着武功,若是能让温公子观赏独漉大会,未免也是一件幸事。”

众人心道,好一个盛情难却,是钱财难却罢了!且有侠士大胆斥道,“哼,衢钺坊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那童儿浑圆的小脸一垮,倒好像那侠士欺负他似的,众人见那说话者是那名蒙面侠,那蒙面侠眉眼弯弯只像是在寻这童儿开心。

童儿臂弯中拂尘一甩,袖中飞出一枚黑色的丸状物什,口中提醒道,“接着!”众人心道,哪还有人发招了要对方接着的,若非武功上乘者。只见那黑色弹丸冲向蒙面侠遮面之处,蒙面侠“嘿”的一声,摘下面罩,见来者竟张口接之!

众侠客瞠目,那蒙面侠摘了面罩露出一张缀玉清俊的面孔,但其发鬓如霜雪累累,银黑夹杂,哪里是个少年人的面貌!

宴十三亦惊颤不已,心道,这眼睛这声音分明是鹿庭洞中传我功法的师父!当时还是垂垂老者,怎现在又成了弱冠青年?莫不是我认错人了?江榷见宴十三惊犹不定的模样,心道这蒙面侠似乎同师弟有故事?

众侠客哪知,那小童出袖之物蒙面侠入口之物,只是一枚黑果,那蒙面青年仰面大笑道,“好滋味!真是好滋味!”那童儿“咦”了声道,“你吃了这黑果,没有反应?”原是这小童只是戏弄他,黑果是好滋味,一串果子里黑果只寥寥一两颗,食之令人肚肠饥饿难忍,此时果子早已食完,便是武功高强者无旁人协助定饿得满地打滚洋相百出,但见这青年神貌坦然,并无饥饿之态,小童只当是碰到高人了,轻叹一声拱手歉道,“恕在下鲁莽,有眼不识泰山。”

宴十三心道,我吃这里头红青黑三色果子,只有红果令我难受,黑果青果毫无反应,是我功力太弱几近白丁,还是旁的原因?他不由看向江榷,见江榷薅玩着师父斟月夫人鬓发上的花簪,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但神貌颇有孩童天真之色,煞是可人。宴十三鼻中嗅到江榷身上当归的味道,想起江榷把药壶给抱来了。再闻一下,直看他耳根下半寸侧颈,一方痕迹嫣然,宴十三忍不住把江榷的鬓发别到耳后,那被七步指打中的皮肤更是殷红发紫,像要溃开一个血洞似的。

那蒙面人抬手将面罩戴回去,只将事了。可面罩一戴眼一动,宴十三又看到蒙面侠眼角皱纹蔓延起,浑不似青年模样,他立时拿手肘戳戳江榷,要把所观说与江榷,江榷恰时回首。

二人双眸离得极近,如玉雪照映①,却仿佛是旧时月色②,吹香薄人①。

①:《角招》姜夔

②:《暗香》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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