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六十 章

第六十章

正是时,叽叽呱呱的吵斗声自西南方传来,临得近些了呼呼喝喝声此起彼落。三人抬首循声望去见天边二人起起落落吵打得正欢,丹或目力最好,认出其中一人为倒栽柯,另一人他瞧来面生,认辨不出。江榷见另一人是同倒栽柯抢进橘的蒙面侠,他三人中只有岑未己全将二人认了出来,但岑未己睇这二人一眼,招呼不打人就先飞了。

丹或回过神来,口中“咦”道,“四柱大师怎么跑了呀!”江榷瞧他一眼,岑未己从来都是来去自如,哪里会打招呼。丹或方要和那青年拱手道别,哪知那青年也呼的一下不见了踪影!丹或叹了口气,这会儿伤势有所好转,当即足下攒劲刷拉拉地吗摸黑跑将回去。

倒栽柯口中嘿嘿一笑,“你这老儿成天搞些偷鸡摸狗的,这婆娘带俩徒弟不容易,依你功力正面杀之便是,何必暗中做些小动作!”见这老者面色有虞,倏地想到些什么,又大笑道,“难不成你也是为了好玩?哦不不不,莫不是你这老头看上那婆娘了?这婆娘还有个妹妹,斟、枳姐妹二人,只怕你个老头儿消受不起这艳福!”倒栽柯说的便是那位抢果子的蒙面侠,那蒙面侠此时脸上面罩被倒栽柯削去半截,露出剃短了的胡须,另半截横穿过鼻梁,面容翘起来朦朦胧胧,难以辨识。

蒙面侠听这老东西越说越发离谱,两眼一瞪斥道,“净胡扯!”倒栽柯道,“那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同我抢红果子吃?且为何你吃红色果子不起反应?”那蒙面侠先前在寒橘阁厅堂时,见木霁山庄的斟月夫人携两名弟子,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徒弟,蒙面侠一时兴起想趁夜深人静时去会会徒弟,哪知出门碰到这老东西,一顿胡搅蛮缠。但蒙面侠也非是讲常理的人,他伸手将半截面罩扯了,那面孔忽是年轻忽是年老,直把倒栽柯吸引过去,瞧得两眼放光,抚掌大呼道,“你果真有趣儿,还会变脸!”蒙面侠心想,这倒栽柯身上也有诸多我想知晓的。遂临时改了主意,会他一会。他道,“随我来!”说罢,二人一前一后纵身跃起,你追我赶。

夜半三更,屋顶上踢踢踏踏响动阵阵,宴十三给吵醒过来,披衣起身,打开窗子徜着月光向外抻了抻脖子,见窗外寥无人影,许是夜猫子夜间蹿动。

回身见桌上放着一只香囊,这香囊是宴十三特制,里面放了孤话眠的花,虽香气袭人但寻常人不得近身。江榷的香囊怎么放在桌上?宴十三往屏风另一头看了看,床上枕被皆在唯独不见人。

忽听嘎啦一声,屋顶上的瓦片掉下一块,正砸在窗前。宴十三大步走回窗边,两名老头儿立在檐下窗前吵起嘴来,中隔四五步,瓦片凌乱摧折。夜半滋事寻架,何等苦何等仇。

原来蒙面侠飞到住宿片区,倒栽柯就心感不妙,万不能放这老东西回去睡大觉。出手抓他后颈,蒙面侠身前一晃,倒栽柯抓了空,踢腿横扫他下盘,蒙面侠正身在半空,腿风扫至,忙两腿一劈堪将避过去,倒栽柯一扫不到索性坐在屋顶,蒙面侠收腿身落,旋扭过腰摆腿踢他脑袋。这一招也非是什么江湖独门招式,而是习武人入门的腿法罢了,年轻人使将出来,木桩两半,方为出师;这蒙面侠踢出一脚,非要把脑袋分家了不可。倒栽柯神色一凛,蒙面侠倘使什么独门绝招倒是好拆,但入门基础腿法是摆在那里的死功夫,拆不得也无法可拆。倒栽柯头歪后仰,劲风刮耳皮破血流,后背悬在瓦片上,两掌反撑,小腿蹬起,四肢并用仰面咕噜噜爬行两步,这般门面朝上全不惧怕暗算。

蒙面侠吃了一惊,奇道,“你怎会逆行?此行法需筋脉随之一并逆行,你又怎会?”倒栽柯笑嘻嘻道,“我筋脉不逆,只会行这一两步罢了。”且有这样一门功法,模拟他人武功为己用,模功不拟法,这门功法看起来容易,只写形不写意,什么都形将一番拿来用,时间久了不成体系不组套路,敌人打来易于先行自溃,故而江湖中学这门功法的寥寥无几。蒙面侠了然道,“你练的可是‘他山之石’?”

“他山之石”是支砣山衡虚派的一道功法,但衡虚派以至纯至真的剑法开宗明义,再留“他山之石”徒惹非议。但“他山之石”又是衡虚派的原初功法,如今立正开宗,反将“他山之石”摒弃列为衡虚禁术,就如丈夫腾达抛弃糟糠之妻一般所为人所不齿。因而知之者屈指可数。

“他山之石”这部功法可拆为两部分,上部为“他山之石”,下部为“可以攻玉”,这是初阶;最后一部将二者合二为一,成为“他山之玉”,便可大功告成。衡虚派自成立以来练此门功法者约有二三十人,上部便折去半数人,下部又折去半数,拟写他人功法之形最是困难重重,功法不成形不成组,便如人受颠沛流离之苦。非死即伤,非疯即癫。

而倒栽柯是这方面的奇才,年轻时便纵游功法大海,越拟越得趣味,不仅练成“他山之玉”,更是可以倒回去溯过来,拆解重组,亦是不在话下。此功法在他手中灵活多变,随心所欲,只可惜倒栽柯游历天下至此,只有两人能同他戏耍,这二人分别是西边甘州的拔野注,东边蓬珥岛的薛可珺。

倒栽柯嘿嘿一笑道,“倒教你勘破啦!正是正是!”独门功法给人看破常是危险之事,寻摸出其中的窍门,敌人可依据此来攻破他人,从而致胜,小到切磋比武,大到门派覆灭。倒栽柯却全然不以为意,有人瞧出端倪来他反而大喜,一瞬忽蹿起来握着蒙面侠的双手道,“你可真是我的知己呀!”

这蒙面侠也是个异类,平生最不喜知己,倒栽柯如此一来,他反连连后撤。这俩老头儿真是年岁走到了头,反而得趣了起来,二人手中拆招,十余个来回难分胜负,这般打闹间到了他人窗台前。

倒栽柯抓耳挠腮想着法子扰乱此人心神,口中问道,“我且问你,你吃了进橘,为何不中毒?”蒙面侠知倒栽柯想扰他一扰,方要开口,耳听有人接口道,“二位,素荣园里的朱柑可解进橘毒性。”

说话的便是站在里窗里的宴十三,宴十三是如何知晓的,自是在寒橘阁时,听别的侠客磕牙打屁,其一人道,“上届我受衢钺坊邀请,一见这进橘就知,衢钺坊这是给下马威来。”另一女侠道,“独漉统共只开过一届,前辈您第一届就受邀啦!”那人经此一夸,面上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都捏造一番说,“听我说来,上届便是如此,进橘先令你们中毒,待后边打打杀杀得差不多了,再捧出朱柑作解!”

宴十三只耳听一嘴,也难辨真假,他这番也不过是敷衍二人罢了,只困得浑身没劲。

倒栽柯两只眼睛一瞪,面有血红涌上,心想路边随手抓一人都晓得,我怎不知!真是丢了老脸!转向窗里人喝道,“小子莫要开口!小心把你的嘴巴给砍了!”宴十三见倒栽柯分明是恼羞成怒了,心中却想道,嘴巴砍了就不能开口了?怎有这等功法!口中直截将所想说了出来,另一名老者见二人来去,已猜了个大半,心道这倒栽柯果然有着如同小儿一般的心性。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也不知!”

倒栽柯见一个二个都瞧他笑话,鼻中嗤嗤出气,探手向窗子里一抓,直把宴十三拎在手中,大声道,“好!我这便送你去素荣园探个究竟!”说罢,也不见其如何提气,便纵身跃起,忽一会儿,三人夜半探素荣园。

素荣园看房里点着灯,这豆点的烛火晕出大整个光秃秃的圆盘,如若这是暖玉盘,那洒在园子里的便是冷玉盘。看房里值夜班的园使这会儿正呼呼大睡,倒栽柯敛起内息靠近洞开的窗边,这园使早给人拂了睡穴,即便是外边打起仗来,都不足以能吵醒他,只能等解了自然苏醒。

有人先他们一步到素荣园来,来访者不知何人,且偏挑这时候莫不是为了偷吃园里的橘子?这些橘子横竖也是要摘捧出去给他们这些宾客品用的,又何须着急这一时?莫不是别有企图?

思及此,俩老者齐齐看向宴十三,宴十三这小青年一张脸蛋儿给烛灯月色照得半阴半阳,

神色恹恹,两只眼睛耷拉着,给倒栽柯提溜了一路,这会儿子仿佛要睡将过去了似的。倒栽柯手臂一扬一松手,问道,“我且问你,那什么猪肝狗肝还是什么心肝儿,真能解进度的毒?”那蒙面侠心道,之前吃下进橘,我瞧他神貌倒也不像是中了毒的模样,怎么这会儿着急起来了?

宴十三屁股墩儿着地,摔了个正着,倒是给醒神了几分。他瞧两位老者正盯着自己,索性就地仰面一躺,半点也不高兴动弹。二人只当这小子是耍起了小性子,哪知宴十三后腰间戳到了石子儿,正疼得口中呼呼抽气。

另一名老者问道,“小子你说进橘的毒性要用这园子里的朱柑方能得解,是真是假?”宴十三痛得抽抽,一张嘴,嘴唇就打哆嗦。二人见他不说话又走近了些,见这小子眼里泛起泪花来,那老者这会儿认将出来,这小子正是自己的徒弟!他蹲下身皱眉道,“你这小子,恁的娇气,不就是出来走一趟,犯得着像个大姑娘似的哭哭啼啼?”宴十三刚欲开口反驳两句,嘴巴一动眼泪水哗啦啦,只觉后腰处给开了个口子,这大地稀里哗啦地吸他的血。他本是不怕疼的人,这会儿只不过给块小石子划破了点皮肉,怎这般伤心起来。

待缓了片刻,他开口道,“我……我腰上给划破了!”

那老者名唤岑岁午,正是鹿庭洞里给宴十三授以功法的老者,也是宴如阙的师父。师徒二人别离数年,早年里,他二人互不相闻,但岑岁午正是风烛残年,想来孑然一身,徒弟散落,终是遗憾重重。见了宴十三,见其神貌竟是一名山野村夫,便猜到他这小徒弟业已出事。鹿庭洞中相会,岑岁午恨铁不成钢,虽灌输以武功,但不知他这个徒弟何时能恢复。

当下独漉中,岑岁午又遇宴十三,只是这会子有旁人在也不好师徒手谈相叙。正恰巧宴十三后腰受伤,便将其扶了起来,果见宴十三腰背上有一道两指宽的口子,手中连点几处止血,为其推送真气疗伤。岑岁午又一摸宴十三的筋脉,只觉他这个徒弟要恢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所谓东风,说的即是契机,或是打通督脉,或是思想通达也未哪知。且另有他人相助,因而他这速度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想来岑岁午潜入木霁山庄里,代那武学师傅,教授宴十三“三影”功法,虽是填鸭,但宴十三潜移默化间吸收贮化,收益不少。思及此,岑岁午心软叹气,口中却呵斥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岑岁午鲜少关心徒弟,只是生了些恻隐之心,但他性子洒脱,不仅不替自身考虑,也断不会替徒弟如何殚精竭虑。

倒栽柯左右看看两人,只觉这二人颇作有趣,便蹲在一旁不作声,此时亲眼所见那青年人身上的伤口缓缓愈合,心道,这;老家伙果身怀多技,还能治疗伤口!想来只要不是什么必死的伤,这老头儿都能治愈!

宴十三早在寒橘阁时便将此人认了出来,如今这师父又是口中责他,手中疗他伤。宴十三心想道,你是我师父,她也是我师父,你们都待我如亲传弟子这般好这般倾囊相授,我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继承衣钵,我口中不能把此事大声言语,心里是真的千刀万剐般的难过!

若是哪日我功法练成了,二位师父,乃至江榷,是不是都要离我而去,留我一人闯荡江湖,我岂不是孤寂到死!

他这般想着,只觉说传了出来,但口舌并无动静,脑中忽地想道,这要是他师姐在旁,见他这般泪雨涟涟的模样,不禁要抚掌笑他,你小时从不怕疼,倒真是铁铮铮直挺挺一汉子。

山茶根知晓倒栽柯也懂内息传音,只要他想听,无论是什么从口中说出还是由内息传说,只消两耳一张,便尽数听了进去。且方才宴十三这般无师自通地用内息说话,倒栽柯老儿要听也就听去了。山茶根索性大方开口道,“我曾经有个女徒弟,她像极了我未曾出世的孩子……但如今她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过得如何,我这做师父的却全然打听不到。”

宴十三心里吃一惊,我果真还有个师姐!再听山茶根说下去,“你还有个师侄,因缘际会,归到了青庐派去。”

倒栽柯内力何等丰沛,自是稍一用巧劲,把他二人的传话都听了去,他拍腿大叫道,“你徒弟?你徒弟!山茶根好你个老儿!我万不知你竟有徒弟!”摊出一只手掌掰着手指道,“不仅有一个徒弟,还有一个徒弟!现在还能有个徒弟!”两条粗眉又是纠结又是倒竖,“好哇好哇!你倒是乐开了花,我是一朵也开不来!”倒栽柯越说越发气闷,索性口中吱哇四肢乱舞撒起泼来。

宴十三现在才知自己这师父叫“山茶根”,但听来是个江湖名字,不知真实姓名。山茶根听这小子无意间学会了内息传音,趁倒栽柯撒泼发癫之际,快速回道,“日后你功法记忆恢复,定能忆起来。”不等宴十三啧啧惊奇,心中思绪纷杂。山茶根向宴十三说将起来,“我这次受邀参加独漉大会,但倘是按寻常套路参加,便会束之高阁不远不近地瞧你们这些小辈们切磋武学,我等老家伙心里也不舒坦。”山茶根叹了口气,但眼底清明,瞧这园子里枝叶粼粼,他面上得意一笑,接着道,“索性我心生一计,大闹它一场,岂不来得痛快!哪知碰上这老顽童,倒也好生有意思!”

倒栽柯缓过劲来,“小子你知晓了就当聋做哑罢,莫扫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兴趣。”又两眼一吊,似想出了什么好法子,对宴十三道,“不若你也做我徒弟如何!”

宴十三道,“我白扰二位兴致做甚,虽说你二位扰我清梦,但我也万做不出扰他人高兴的破事来。”倒栽柯点点头,一摆手道,“也罢,山茶根的武功与我这脉南辕北辙,教不了也练不了。”

倒栽柯嘿的一声道,“分明是自己醒了,若不是你小子半夜开什么窗子,我俩玩些什么你还不知道咧!这会子说不定在被窝里睡他个昏天暗地!”说罢,将宴十三拉扯起来,问道,“小子姓甚名甚!”宴十三回道,“在下姓宴,十三。”倒栽柯眉开眼笑,“好利索的名字!十三是刀,要见血要取人性命!”宴十三摆摆手,“山野村夫之名罢了。”

问答间,倒栽柯摇头晃脑,直要教他一套掌法,“寻常掌法乃至拳法,皆以掌、以拳发力,或以臂膀带拳、带掌发力。我这套掌法,是以身发力!”话毕,令宴十三站立原地,自己后撤一步,握手成拳向前方打去,但身却滞后,一边解道,“倘若这一拳被避了开去,那么……”倒栽柯拳未收,此时他以身带拳,这拳又打将出去,劲道更甚前一拳。山茶根看出其中行道,这法子形似醉拳,但魂不似。若是敌人见了,定觉是醉拳,反而以对待醉拳的方法去拆解,那便出手谬误了!

宴十三心思开窍,“这以身发力莫不是因为一招不中,反能以后招制人?”他略一思索再道,“且这样一掌或是一拳打出去,即便是没有打中,所使将出来的功法内力也是最少的!”倒栽柯道,“噫!你倒是有真知灼见!这法子只是我闲来拟出的,我这人素来极懒,若非有趣的事儿断不想花点力气。”这老头儿恁的有个性,但他说话直截爽快,从不拖泥带水,更不提拐弯抹角,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知晓他的人自是不放在心上,但旁人听来总觉这老头儿一张刀子嘴咄咄逼人,常捡人痛处难处来讲,说着说着直把人说得面色大红,吵起嘴来,甚至大打出手也未哪知。倒栽柯年岁已长,言行举止从来随心所欲,这些旁枝末节的也不放在心上,故而也无正气或邪魔之分,又常给人老怪物老怪物地叫,他也不以为意,也是性子洒脱。

宴十三没给这老头儿难住,老头儿虽然行事言语古怪,但是教他的武功丝毫不瞒不欺,乃至一丝不苟,就连缘由都直白大方地说出口。不若那些名门贵派的,总是要寻个正气凛然的噱头,高雅大义的由头,感人至深的藏头。宴十三深感佩服,心道若是为人处世也能如这位老前辈一般自然潇洒些就好啦!又想道,难怪乎这二人能玩到一处去,虽功法不同,但性子相类,也是情谊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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