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木石心(一)

笃笃笃!

天还蒙蒙亮,雾气未散,门外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宁闻禛一脚踩空,从睡梦中惊醒,眨眨眼却见着白色的床帏——他的意识还陷在梦里,几乎浑身一颤。

平复紊乱的心跳后,他起身开门,却见黎照瑾早已正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前。

“宁公子,出事了。湫林之主已死,秘境马上要坍塌了,你收拾收拾,我们明日就离开。”

宁闻禛一愣:“湫林之主?”

黎照瑾道:“没错,湫林秘境是有主的……想必宁公子也疑惑过,一个小小的湫林怎能引来那么多修士,各宗派何愁那么些灵草异兽?寻医问药不过只是掩饰,湫林里最重要的,就是木石之心。”

“那是湫林之主的心——木石生心,万年不朽,它是疗伤圣药。可惜这些年里,各宗几乎翻遍了每一寸土地,都没能找到它。久而久之,有人开始怀疑木石之心的存在,甚至把它当成一个传说。”

说到这里,黎照瑾微妙地叹口气:“说实话,我其实也不相信,但宗门既派了任务,还是领命来走个过场,没想到……”

宁闻禛道:“那你们如何知道湫林之主已死?”

“一夜之间,湫林草木尽凋,走兽入穴,所有的东桑木都开遍了白花——那是送葬的含义。”

黎照瑾道:“这不是重点,现下湫林之主被杀,也一定是有人窃取了木石之心,怕不止是湫林不安全,整个修真界都不太平。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去,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

闻言,宁闻禛心中一突,他下意识按住了门框,脸色却半分未显。

“既然如此,都听黎道友安排。”

黎照瑾看起来有些忙碌,见他行色匆匆地离开后,宁闻禛慢慢合上了房门。

他的脸色沉得吓人,指甲缓缓嵌入掌心,针扎的绵延疼痛唤醒了他的理智。方才黎照瑾向他讲述时,他不由地想起了那棵树。

那棵在他面前枯萎凋零的巨树。

虽不知它与湫林之主、与自己有什么关联,但宁闻禛冥冥之中有种感觉,他平静的日子到头了,这场变故像是无意撩起的帷幕一角,背后好似隐隐藏着什么……

他看不透,也摸不着,但总觉得,藏在背后的东西正在冷冷注视着他们,谋划褫夺一切。

那是一种精确到刻意的摆布。

宁闻禛沉思着走向了自己床铺,他的视线无意落到了洁白的床幔上,上面绣着卷云如意纹,颇为精巧。

只是——

突然,他瞳孔微缩,一处被他忽视已久的细节骤然涌入脑海!

不对!昨夜……

昨夜他明明是在厅堂的圈椅上睡的,今早却在房里醒来!

沈扬戈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昨夜又去了哪里?

一个荒诞的念头霎时闯入他的脑海,怎么都驱散不去。他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脊背隐隐渗出冷汗,就连后颈也在阵阵发烫。

思及此处,宁闻禛快步往外走去,径直转过回廊,一把推开了沈扬戈的房门。

只见那人似乎早有准备,依旧覆着白面具,正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擦拭长剑。

宁闻禛嗓子发紧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他的心高高悬起,只祈祷着能听到什么否认的说辞,哪怕是随口胡诌的,他都能找到借口自我开脱。

但沈扬戈只是歪歪头,面具下的眼神透出戏谑。

“我去杀人了。”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毫无回寰的余地。

锵啷——宁闻禛突然听到什么瞬间迸裂开来,无数锋利的碎片劈头盖脸地砸下。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扬戈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将拂雪剑推入鞘:“因为我要木石之心,只有它才能彻底治愈我的伤口。”他起身走向剑架,路过宁闻禛时,微微凑前,亲昵地像是毒蛇呢喃:“闻禛,我把五蕴骨给了你,所以你要把木石之心给我。他是我杀的,也是因为你死的。”

宁闻禛沉默不语。

“你才是主犯。”沈扬戈轻笑道。

“可你是如何知道木石之心的?”宁闻禛突然道,他没有轻易被惊诧冲昏头脑,而是眸光冷冽指出了最大的端倪。

“这些年你从未踏出幽都半步,是如何知道湫林的木石之心?”

沈扬戈的动作一滞,面具下传来一声闷笑。

他放好了拂雪,摩挲着剑架上横列的剑鞘,语焉不详:“只要想活下去,总会找到办法的。”

宁闻禛定定注视着他,他只觉面前的人格外陌生,最熟悉的皮相下,如今裹着截然相反的骨肉。

他声音发紧:“我们从来教你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你怎么能……”接下来的话死死哽在喉间,他喉结微动,艰难道:“你这样,沈城主该有多失望?”

无论是他的祖父沈淮渡,或是父亲沈承安,都是一等一的品行高洁。

沈扬戈的手微顿,他垂眸注视着拂雪剑,目光一点点顺着剑鞘的纹路掠过。

“失望?他们早该失望了。”

“不该杀人?”沈扬戈嘲笑着那人的天真,“宁闻禛,少别滥发好心了,你可以看看,来秘境里的这些人,谁不想杀了他?只是我先找到,先动手而已——若是先被他们找到,他们难道就会手下留情?

“现在木石之心在我手里,若是被他们知道了,杀的可就是我了。”沈扬戈玩味道,“或许,你也想让我死?”

闻言,宁闻禛喉间发紧。这确实是事实,若是他们奔着木石之心而来,现在湫林显出异象,一切矛头就将指向下一任得到它的人。

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他垂眸不再看那人,只撂下一句:“明日我们随剑阁出去——出去了再想办法。”果然,他还是让步了。

沈扬戈点墨般的眸子注视着那人,似乎想笑,却沉默许久,终于慢吞吞收回视线,迟缓道。

“好。”

宁闻禛又回到了自己房间,他坐在矮塌上沉默许久,眼神却愣愣地落在桌前的燃香中,徐徐袅袅的烟雾从金樽中袅袅萦绕,逐渐长出了根须,枝叶。

它长成了一棵古树的模样。

湫林之主被杀,沈扬戈将五蕴骨给了自己,转身取了它的心。

可这真的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吗……

无数疑虑与困惑几乎将他压倒,可在铁证面前,那人更是承认得爽快,更是没有给予他丝毫辩驳的机会。

宁闻禛深吸一口气,眸光由迷茫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沈扬戈出事。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悄然而至,宁闻禛的后颈微微发烫,他辗转发侧,却在半梦半醒间又见到了那棵树。此时它虬枝嶙峋,像是干枯的朽木,正伸着枯瘦的骨,徒然向天。

它已经枯萎了。

它已经死了。

被那人亲手杀死的。

宁闻禛从未有一个瞬间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点。他抿着唇,慢慢走近,却见着树的缝隙间还透着莹莹亮光,像是藏在草垛里死里逃生的萤火虫,随着呼吸翕动着透明的翼。

忽明忽暗,黯淡到几乎快要熄灭。

“你来了。”是一个缥缈古老的声音,恍惚天外传来。

宁闻禛抬头看向这棵树:“是你找我。”他没有用疑问句。

“我乃湫林之主,盛逢之木,如今只剩半片残魂……你应该也知道了吧,那个人杀了我,取走了木石之心。”

听到这个声音再次确认,宁闻禛虽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认下了这笔账。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没有吭声。

“我看得出,你为炁阴之体,本源至阴至邪,若是不加以控制,怨魂会不断侵蚀你的躯壳,消磨你的魂魄,可我有办法治愈你——但是你必须完成我的一个愿望。”

“什么?”

“替我报仇。”

宁闻禛呼吸一滞,他道:“如果你需要偿命,我愿意用我的命相抵。”

“我不会伤害他。”他眸光坚定,字句掷地有声。

盛逢之木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它沉默许久,突然困惑道:“可我知道,那人以五蕴骨为质,他在要挟你。他不是好人,残忍嗜杀、无情无义,你应该打心底里厌恶他。”

还不等宁闻禛反驳,那枯木似乎累了,它微颤枝条,只道:“你终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如果需要摆脱那个讨厌的人,你就点燃盛逢枯枝罢。”

话音落下,枯枝簌簌摇曳,树缝里的萤火便袅袅升起,它们像星子般溢出,零零散散地汇聚、融合,最后化成一道淡绿的弧光,带着清凉的草木气息掠来,轻轻绕上了他的手腕。

弧光落定,便衔着尾凝聚成了一只小镯。

宁闻禛正抬手,看着那只小镯,却不成想,脚下一空,霎时被无尽的深渊吞噬。

他再次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目光刚聚焦到床帏流苏上,只见它随风前后摆着,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像极了他如今心跳的频率。

突然,梦里的情形再度浮现在脑海,他惴惴不安地举起了手。

“呼……”在看清手腕时,他重重地舒了气,又紧闭双眸平复心情,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

只见手腕上空无一物——

什么湫林之主,什么复仇愿望,什么盛逢枯枝,想必都是一场梦!

一定是他太过担心、疑神疑鬼,这才杜撰出了如此滑稽的梦境。

宁闻禛被吓了一跳,他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如今依旧夜幕沉沉,他一时睡意全无,无来由的,他心里的弦再次紧绷起来,甚至隐隐有些失控的慌乱。

必须趁早离开。他眉宇间满是郁色,起身想要收拾东西,却在路过木桌,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时,霎时僵在了原地。

他浑身发凉,脸上顷刻间血色褪尽,唇甚至在隐隐发颤。

只见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里如今满是惊骇,里面清晰倒映着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东西——

盛逢枯枝!

那只藤蔓缠绕着,纠结成的小木镯,如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桌面,像是缄默的鬼魅。

铮!他脑海里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宁闻禛踉跄地退了两步,撞上了八仙桌才堪堪停住了脚步,他沉默着注视着那只藤镯——这只粗糙的小木镯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将残酷事实摆上台面。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

是由沈扬戈亲手主导的。

静谧许久,他终于缓缓将它握起,粗糙的纹路烙进掌心,径直缠绕上他的手腕、躯体,直至将他彻底淹没。

与此同时,主院中,灯火葳蕤下黎照瑾在案前低头,纤长眼睫正微微垂落,落下一片阴翳。桌前上正摆着一个木司南,下面刻着七星八卦纹。

杜幼廉依旧是歪歪斜斜的模样,他半倚着房柱,幸灾乐祸道:“师兄,师叔祖已经发话了,一定要夺得木石之心。”他看着黎照瑾久久未动,意有所指:“莫不是你同我一样,有了人选?”

黎照瑾闻言,微微撩起眼皮,他抬手捏诀,只见十指翻飞,金光乍现,木司南在桌上隐隐颤动,它骤然立起,开始以勺底为圆心,长柄转动起来。

它越转越快,隐隐带起了呼啸风声。

黎照瑾眸光一凝,他划破指尖血,重重抹在阵法之上,同时,木司南戛然而止,它稳稳当地、笃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哦豁。”顺着它指向望去,杜幼廉眼中兴奋愈盛,摩挲着下巴道,“果然是老熟人呢!”

黎照瑾用白帕缓缓擦拭着阵盘上的血迹,眼睛都未抬,只是缓声道:“沈扬戈身份不明,实力不明,不可硬碰硬。”

闻言,杜幼廉“噗嗤”一声乐了:“不是,师兄你还真以为湫林之主真是他杀的?好歹盛逢是四荒君之一,虽说性子在那几位里最是温和——但哪怕师叔祖来了,拿他也没办法。”

他脸上的笑意凉了下来:“我们不是早预料到了吗,湫林之主最爱游历四方,这些年他未曾露过一面,想必早就坐化了。姓沈那小子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当然不排除他手里有什么寻宝的秘法……”

“但是!他现在手上有木石之心。”他目光灼灼。

“师兄,你不会是想放过他们吧……这可是背弃师门呢。”

“我说了,不可硬碰硬。”黎照瑾将沾血的白帕掷在桌上,他眉眼是料峭寒意。

见他不虞,杜幼廉也懒得自讨没趣,他幽幽笑了一声:“哎呀,不必动怒嘛。”他的语气轻快,抬脚就往外出,不忘往后摆了摆手:“师兄,你有空找我晦气,不如想象明天该怎么对付他们吧。”

“木石之心,活死人,肉白骨,天下至灵,可不止我们一家的眼睛盯着他们呢。”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木司南。

越来越有意思了!

大家元宵快乐,万事如意!!!

PS:小小剧透下,秧歌绝对不是坏人,他的剧情线略有小刀,后面会把所有线索整合起来。

以及……别看小宁现在和善,真动起手来,他比秧歌狠多了,大杀四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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