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赤心劫(五)

红绸落下,转经轮安静躺在匣中。

世代守护转经轮的隐秀大师双手合十,叹息道:“派人持转经轮入城,这也许是让幽都解脱的唯一途径了。只可惜,此乃天地生的神器,哪怕是仙人也不一定能启动,佛门人才凋敝,尚不曾有人能唤醒转经轮。”

众人了然,隐秀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们出了真言净世转经轮,这持轮入城的人,得从其他人里面出。

虽然旁人都知道秃驴们打的是破财消灾的念头,但也只能附和认同,毕竟这转经轮好歹是个举世难得的神器,人家破的财也太多了,再去指谪就不太有理了。

可是也不意味着不出钱就该出命啊!

若是能简简单单地派遣弟子送死,他们自然不会多废一句话,但很明显持转经轮的只能是有能力的长老掌门,也就是说,只能他们亲身上阵。

是活着不好,还是受人供奉不快乐?

他们个个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必要为了一个鬼城冒如此风险,但碍于面子,却又没人愿意做第一个打退堂鼓的怂蛋。

局面便这样僵持下来,各人心怀鬼胎,却无人吭声。

灵修掌门花白须眉下的眼睛骨碌一转,他擦干眼泪,向前一步,大义凛然道:“算起来老夫已经活了千年,已经够本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小辈们吧,这转经轮就让我来拿!”

事情解决得太过突然,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似乎被灵修掌门的一番话震撼住了。

其实这话别人说没什么毛病,但是谁人不知灵修一派掌门是出了名的贪生怕死、胆小怕事。

为了养生,他一个千年老参精天天饮参茶,泡参澡……

这话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盲人拉胡琴,离大谱了。

精怪化形的灵修们,笨的笨,聪明的聪明。跟在灵修掌门身后的童子们,有的一瞬间福至心灵,猜到了他的意思,嘴一瘪泪就落,一时间,灵修那边的哭声震天动地,像是马上就要给掌门填土送葬了。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灵修掌门走到了千年红檀木的宝架前,向着鎏金古朴的转经轮伸出了枯瘦的手。

他拿……拿……

拿不起来。

只见灵修掌门紧紧地握住转经轮柄,脸憋得通红,手都用力到骨节发白,宝架上的转经轮依旧纹丝不动。

几番尝试,灵修掌门的额发皆湿,他颓然放了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甩了甩宽袖,痛心道:“转经轮不愧为传世奇珍,入手重达千斤,老夫无能,竟是拿都拿不起啊!”

话音落下,他还像模像样地咳了两声。

众人:……

竟然还能这样玩儿?

果然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他能主动把脑袋伸出来送死?原来只是虚晃一枪,得了便宜还卖乖。

众人面无表情地瞪着死鱼眼,看着他们灵修一脉相承的高超演技。但是吧,虽然长眼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在演,却没有一个跳出来戳破这场拙劣的表演。

虽然很敷衍,但也给在场的各位打开了新思路——我想去,可是我不能啊,连转经轮都拿不起来,怎么可能进九问城呢?

思路开拓了,前途就光明了。

在灵修掌门的点拨下,幽都外的魔息稀薄处,三界鼎鼎有名的人物,竞相使出自己浑身解数,让这一场众人心知肚明的滑稽戏演得更加生动。

百里外,是在炼狱哀嚎的万千冤魂,而眼下,是闹哄哄如市井街头的戏台子。

所有人都伪装得很努力,他们捏引火决发汗,用气血逆行让自己面红耳赤,扯着破破烂烂的遮羞布,上面还得沾着别人的鲜血写着“为天为民”。

佛门的隐秀大师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正准备用“转经轮乃佛门圣器,在场诸位都无法操控也是合情合理,天意如此便不必强求”的说辞来结束这场闹剧时,乱哄哄的人群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握起了那柄“重达千斤、无人可撼”的真言净世转经轮。

转经轮顺势转动半周,发出清脆的“咔哒”音。

那双手的主人,轻而易举地扯下了诸人的遮羞布,他在每个人的脸上扇了响亮的巴掌——其实他们的说辞本就漏洞百出,若是像灵修掌门这般的大能都拿不起转经轮,那杂役弟子又是怎么将“重达千斤”的宝器抬过来的?转经轮又是怎么安安稳稳地待在红檀木匣上的?

但有很多事情,看破不说破。

“这趟,我去。”

沈淮渡身后负剑,仅用简单的玉冠束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值钱的物件,但那双眸子却如沁水的寒玉一般,泠然清冽,带着剑修独有的锐意。

“沈施主,你入化神不过三载,根基还不稳,而观这魔息之烈,怕是仙人来了也不能全身而退,还望施主三思而后行。”隐秀大师摸着念珠劝道。

沈淮渡却是收好了转经轮,他的眸子和拂雪剑一般,带着足以撕裂污浊的凌冽锐意,道:“无妨,佛门慷慨,愿为苍生献出至宝,在下不过命一条,何惧生死。”

有人愿意以身犯险,场上众人松了口气,又开始熙攘起来。

就像凡俗界过年时,待宰牲畜的名单终于尘埃落定,猪圈里的逃过一劫的住户们又能欢天喜地地继续嚼糠了。

眼见沈淮渡顶着凌冽罡风,身影彻底消失在漫漫黄沙中,众人眼底钦佩是有的,可随即,不知何处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沈剑圣进去了,那伽音仙子不是……”

“对哦,他们还未结契。”

“那咱们不是有机会了……”

这些话就像无意溅落热油中的水滴,烫得人心尖一颤,喉咙也微微发痒,恨不得立刻转身,御剑飞奔到失去准道侣的女修面前,好生安慰以赢得芳心。

谁都不曾留意,在魔气浓郁的另一处,一个纤瘦的身影遥遥步入黄沙之中。

那女子身形踉跄,举步维艰。她面容清丽,紧抿着唇,手中牢牢擎着一把素青伞。云锦素面为底,其上勾勒竹叶,伞骨十二枝——

逐青伞。

*

“所以这么说来,咱们这里不止两件值钱的,还有一把逐青伞。”

宋英娘若有所思:“如果宁无俦真的有异心,那他的目标大概就是这几样了。”

“东西都在沉心阁,只要我们盯好了,不让他有可乘之机不就行了?”雷云霆大手一挥,他安排道,“转经轮在那儿,我们都无法接近,承安又难得有那么个知己,这件事没有确定之前,我们还是别告诉他吧。”

“一旦有异动,当场拿下!”

“也好。”子燃月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叮嘱宋英娘道,“宋姨,你就告诉闻禛,这几日我身体不适,想要他来城主府小住,陪我解解闷。”

“他会来的。”她肯定道。

“若是还让他待在他爹那儿,我担心会出什么事……”

“好。”宋英娘拍了拍她的手。

于是,在得知子燃月身体不适的消息后,宁闻禛连夜带着小包袱住进了城主府。他原本以为就住几日,却不料自己的小院里东西越添越多。

他忧心着自己父亲会对他们不利,每日提心吊胆地警惕着,活像是只竖起耳朵戒备的机敏小狗。

可寒来暑往,宁无俦始终都是一副温和大哥的模样,他时常同沈承安切磋剑招,也会来城主府看望儿子,教授术法,讲些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

他像是博学的夫子,也是极其尽职的父亲。

久而久之——

“无俦怎么可能是坏人呢?”幽都的人逐渐放下了戒备心。

“他好像没有做坏事。”小狗的耳朵也耷拉下来。

随着清脆一声婴啼,幽都城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团子蹬着小手小脚,还睁不开眼睛,只会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幽都的原住民们担心自己浑身魔气会伤到他,只敢挤在院外,扒着门柱,眼巴巴地往里瞅。

“和承安小时候一样啊。”有人小声道。

“你见着了吗,就一样了?”另一个声音驳斥着。

“你听这声音多响亮啊,可不是一样!”那人不满地拱了拱屁股,又往里挪了挪。

“别挤了大哥,压着我喘不上气了。”底下一个声音哼哧哼哧道。

“哟,咱们还会喘气呢?”

“都闭嘴,别吓着孩子了!”刻意压低的中年男声一出来,周围瞬间寂静。

废话,幽都的谁敢不听雷老大的话?等这位爷腾出手来,一定被好生收拾!

“就是,都听不见孩子哭了。”华月影踮着脚在后头,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

子燃月脸色苍白,没有力气抱他,沈承安初为人父,也跟着手足无措,他在宋英娘的指挥下,将孩子放到隔壁房间,拜托宁闻禛照看后,又赶了回去,手忙脚乱地浸湿手帕给妻子擦汗。

他满眼写着心疼,丝毫顾不上这个新来的糯米团子。

临危受命的宁闻禛更是慌了手脚,他僵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

最后还是宁无俦在众人祈盼的目光中走入房间,他抱起了襁褓,熟稔地掖好边角,轻声哄着。

“爹,他是不是睡了啊。”宁闻禛松了口气,他小小声道,生怕吵醒了这个小祖宗。

宁无俦轻拍着婴孩,他学着儿子的方式压低声音道:“闻禛,你以前也这么小。”

他抬眸,里面满是温和的父爱:“就那么一丁点儿。”

宁闻禛的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狼狈地挑开脸,抿唇道:“我已经长大了。”

似乎有些闷热,小团子在襁褓里不安分地抻了抻小胳膊,宁无俦贴心地将他拢在臂弯里,腾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小耳朵,团子皱眉哼唧一声,蹬了蹬腿。他又笑了声,顺着后颈试了试温度,最后贴心掖好布料。

“包得太多了,他很热。”他判断道。

宁闻禛竖起耳朵听着,眼神立刻往床上扫去,正紧张自己该怎么换个薄点的襁褓时,又听他父亲状似无意地夸奖道。

“这孩子可真了不起,是难得一遇的五蕴骨。”

他一愣,抬头望去,只见宁无俦依旧慈爱地逗弄着婴孩,他笑吟吟的,眼角拖着几道鱼尾纹。

他看上去喜欢极了这个孩子。

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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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赤心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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