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赤心劫(七)

“沈城主,我还要帮华姐姐理线呢。”次日,被沈承安叫出去的宁闻禛回头看了看桌上缠作一团的针线,有些踌躇。

“嘘!”

沈承安冲他勾勾手,少年顿时心领神会,两人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城主府。

“这些天忙前忙后,你还不嫌累呢。”好不容易走远了,沈承安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他遥遥回望一眼,满是侥幸地拍着胸口,“还好没被抓到,不然又得说我们不务正业了!”

他变戏法地从身后摸出了一只纸鸢,油纸布糊的面,黄不拉几的三角轮廓上胡乱点着眼鼻嘴。

宁闻禛珍惜地接过了:“这是?”

“纸鸢啊,上次不是摔坏了一只吗?他们不给咱们做了,所以我自己糊了一只!”沈承安语气里带着骄傲,“燃月可交代了,今天咱们一定要痛痛快快玩一场!”

“可是……”

宁闻禛有些心动,但他还答应了华月影要整理好弄乱的针线——小扬戈还在摇篮里咿咿呀呀,在大家都忙着的时候,自己偷溜出去玩,好像不太合适。

“跟我来!”

沈承安却不理他的苦恼,将线圈扯过,转头往城墙的边缘跑去。纸鸢还在宁闻禛手里捧着,霎时传来了大力的牵扯,他不得已踉跄地追上那人的步伐。

“沈城主,你、你等等我!”

他慌乱无措,风声呼啸地吹起鬓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连同纸鸢,被风越吹越高,摇摇晃晃径直升上云端。

它变成了一只鸟,不断盘旋,冲入天际。

随后是疏朗放肆的笑声。

他们跑了起来,扯着纸鸢坚韧的线,将星点罗列的屋舍远远抛在身后。

华月影还在满城主府寻着针线盒,可算在桌上找到了的东西,忽而余光闪过一个黑点,她抬头望过去,却见头上高高飞着一只澄黄的纸鸟。

“真是,出去玩儿也不带我!”她轻声嘟囔道。

话罢,她撩起裙摆,斜斜坐在矮凳上,继续慢慢理着打结的线头,阳光慵懒地披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温暖的金色绒毯。

宋英娘正晃着小拨浪鼓,婴孩咯咯笑着,她透过窗外看见了高飞的纸鸢,缓缓弯了眉眼,又缓缓收回目光。

咚咚咚……鼓声再次有规律地响起。

“小扬戈,爹爹带闻禛哥哥去玩儿了,你快快长大。”她逗了逗他软乎乎的手,“就能跟着他们一起了。”

沈大城主自以为偷溜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道,几乎半个城的人都发现了他们的小“秘密”。

他领着宁闻禛疯玩了一下午,直到三角纸鸢一头扎入黄沙中,摔瘪了鼻子,他们才茫然地对视一眼,随后又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闻禛,快来!”沈承安带着他登上了城墙的最高处。

他指着远方将要坠落的夕阳,欣喜道:“看,像不像一颗火球!明天它还会从沙漠那头爬出来。”

宁闻禛坐在墙垣上,突然发问:“沈城主,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呢?有没有想过去外面看看……”

沈承安的唇角微微下落,可又很快扬了起来。

“当然了。”

他的眸里映着通红的太阳,炽热滚烫,让人不禁怀疑它偷偷藏入大漠之下,是不是要烤干每一粒砂。

“可是我不能走啊。”

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风吹皱了沙丘,留下水波的纹路。

“为什么?”宁闻禛转头看他,“宋姨说,沈剑圣留下了离开的办法,就放在沉心阁。”

提到自己父亲,沈承安陷入了沉默,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起那个男人了。他想起当年自己盼了七年,甚至向所有人都道了别,直到迫不及待冲入沉心阁,最后却只等来了父亲的遗言。

他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却还是默默地将包袱卸下,安静地回到了城主府。

“闻禛,转经轮是不能停下的。”

这是幽都城最大的秘密,他的目光渺远,落在了远方密密麻麻的屋顶:“我父亲用了七年,在拂雪剑里蓄灵,开天路。他明明给了我出去的机会,却又要告诉我,必须有人守着它。”

“我总觉得,他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那时的宁闻禛还读不懂面前人眼底的难过。

“如果停下了会怎样呢?”

沈承安收回了目光,他托着下巴看着远方的夕阳,脸上是融融的暖光,神情如佛陀般慈悲。

“那么一切努力都会毁于一旦。”他缓缓道,“所有人都会死去,这座城会再次毁灭。”

“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雷叔他们,如果再死一次,是没办法入轮回的。”

“一定要有人看着它吗?我可以吗?”宁闻禛追问。

沈承安却噗嗤笑了出来,他抬头揉了把少年的脑袋,调笑道:“那么严肃做什么?我来就可以啦,只要一个人看着就行!”

“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等到扬戈再长大点,我就用拂雪剑开天路,让你们出去。”沈承安伸出手指,划了一道长长的线,“就从这里,一路开过去。”

他小声嘀咕起来:“就怕七年之后,他都会忘记还有我这个爹。”

“出去七年回来七年?”

沈承安无辜地瞪圆了眼睛:“为什么?迟早有一天我的修为能超过我父亲,到时候我想几年就几年,天天进出都不是问题!”

“城主好厉害!”宁闻禛眼睛亮了,他由衷赞叹道。

沈承安也笑了起来,他俩坐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沉沉落下的夕阳,絮絮叨叨地讲着幽都城的小秘密。那日的大漠,火烧云染了半边天,砂砾都像是镀了金,灿烂到灼目。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城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像是两只轻轻甩着尾巴的猫,懒洋洋地晒太阳。

谁都没有想到,沈承安会一语成谶。

那日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

沈扬戈的周岁宴,一大早粉雕玉琢的团子就穿上了红褂子,上面歪歪斜斜地绣着不知名的动物——已经是子燃月能绣出的最好成品了。

他坐在木摇篮里咯咯直笑,宁闻禛拿着布老虎逗他,虎须蹭在胖乎乎的脸蛋上,只见黑葡萄般的眸子眯了眯,咧开嘴露出米粒般的小乳牙。

宁闻禛没忍住,他又探手戳了戳小扬戈的脸颊,指尖陷入了棉花团般柔软的触感里。随即又被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握住,作势就要往嘴里送。

他紧急撤回了手,又捏了捏不听话的小狗耳朵:“你快些长大,沈城主教了我拂雪剑意,等你长大了,我就教你!”

婴孩听不懂他的话,只懵懂地歪歪头,又乐颠颠地抬手要抱。

“啊、啊。”他口齿不清地催促着。

宁闻禛起身,正欲将他从摇篮里捞出来,就听见房门被吱呀推开,他一扭头,就见着自己父亲进来了。

“闻禛,你雷叔那边需要帮忙。”

“哦,好的。”不知为何,宁闻禛见他父亲的目光在摇篮里囫囵转了一圈,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

但是宁无俦向来喜爱小扬戈,倒也正常。

宁闻禛没有细想,他将心头的异样压下,只匆匆离去,跨过门槛前还不忘提醒:“爹,就麻烦你照看下扬戈了!”

他甚至来不及挽起衣袖,一路急匆匆地冲到了工坊,还没进门便扯着嗓子应道:“雷叔,我来了!”

才迈过门槛,少年就被满地的刨花震惊了,细碎的雪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搅动着,他抬眸望向中央的男人:“我要做什么吗?”

木匠活儿他也不会啊。

“什么?”雷云霆正给木头刨花,伸手一抹,雪白的木屑纷纷扬落下。他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闻禛,你怎么有空来了?”

宁闻禛眼底闪过狐疑,倏忽间,地动山摇,木屑纷纷骤然腾空。

随即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而来,将两人击得双脚离地,他更是被震开了三米远,撞上了房梁才重重落下。

他闷出一口血,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嗡鸣。

随着模糊的意识回笼,他见着不远处的天上正凝起黑沉的漩涡,无数沙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是龙形般一簇簇、一条条,径直往那里游动。

“沉心阁!”雷云霆认出了那个方向,他脸色煞白,艰难撑起身子,眼中不时闪过黑雾,又被生生驱散——

他的额上青筋纵横,皮下微微隆起又消失,就像是有什么在体内游走一般。

“雷叔!”

还不等宁闻禛爬到他身边,就听他压低着嗓音,艰难道:“别过来!”

“闻禛,去沉心阁!”

少年骇然抬头,却见雷云霆浑身抽搐,神色狰狞,一会儿痛苦一会儿狠厉,嘴边更是弯起诡异的弧度,完全不似曾经的慈祥。

“走!”那人额角青筋迸起,几乎从牙关间生生挤出的字。

“……”

宁闻禛心下一紧,他强忍着浑身剧痛,后颈更是针扎般细细密密的痛楚,他踉跄跨过门槛,动作却戛然顿住。

门外正徐徐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里倏忽燃起希冀,拔高声音唤道:“爹!”

可笑意却在下一刻化作了惊惧。

只见宁无俦脚步停住,就站在新生的沙暴边缘……他脚边忽生一簇风,卷着枯草屑,一点点拔高,像是饕餮朵颐的毒蛇,一寸一尺一丈。

它从小腿的高度,一路抻开身躯,长成比人还高,最后俯瞰着屋顶,将瓦片一把掀翻,最后咆哮着往沉心阁奔去。

他的父亲丝毫没有惧意或是惊诧,只是平淡地笑着,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闻禛,时间到了。”

宁无俦又弯起眉眼,他眼尾后的鱼尾纹那么深,那么慈祥,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魔鬼。

“我们去看看扬戈吧——他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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