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故土歌(四)

也是从那天开始,宁闻禛像变了一个人。

他甚至比雷云霆还要严苛,每日就盯着小扬戈的修行,皱着眉头,仅用一根树枝就将男孩压在地上起不来。

好几次华月影看不下去了,她安慰好偷偷抹眼泪的小扬戈,转身找到宁闻禛。

“闻禛,扬戈可能确实不如你和承安那么有天赋……”她交叠着手指,说得委婉,“我们能不能不要那么激进啊?”

“激进?”

宁闻禛不为所动,冷冷一睥:“他也该长大了,作为幽都的继任者,他注定要重新接管转经轮,难道还能指望我一辈子吗?”

“我没时间陪他玩过家家。”

话音落下,他大步走向前,只见那边小小的身影正蹲着喝水。

“沈扬戈,你为什么学不会?”宁闻禛一把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演武台,他将一柄开刃的长剑塞到沈扬戈手里,厉声道,“拿起它,同我打!”

沉重的铁剑压得沈扬戈手腕下落,他稳住身形。

“闻禛哥哥。”小扬戈瞪着浑圆的眸子,似乎有些瑟缩,他指了指宁闻禛手中的剑,“你的是木剑。”

“现在,和我打,只要你能伤到我一点,这几日都不用练了。”

“我不。”小扬戈将长剑一扔,“我不要伤你。”

宁闻禛心头火起,他蹲下身,一把攥住了沈扬戈的衣襟,咬牙道:“你究竟还要胡闹多久!沈扬戈,捡起剑!”

“我不!”

小扬戈已经泛起泪花,他一把环住宁闻禛的胳膊,活像是只流浪的小狸花猫,正死死缠住饲主的手。

“我不要伤害你。”

他倔强地抿着唇,忍了好半天,最后张了张嘴,金豆豆就径直掉了下来。从安静掉眼泪,逐渐变成抽噎,最后洪流滚滚而下。

宁闻禛浑身一僵,他眼神晦涩,最后还是认命地将哭包拥入怀里,轻轻拍着背。

“我不要伤害你!”

沈扬戈趴在他的肩上,连日来受到冷遇与委屈霎时涌上心头,他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却还在重复。

宁闻禛忍着后颈针扎般的疼痛,沉默许久。

“知道了。”

*

寒来暑往,沈扬戈在“严师”的教导下茁壮成长了,虽然术法依旧一塌糊涂,但丝毫不影响他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

幽都的长辈似乎接受了小辈的“平庸”,只有宁闻禛还在坚持——

那人的耳朵不知被揪过多少次,罚过站、挨过戒尺,却转头就忘了,见到古板的“宁夫子”,还是乐颠颠地甩着尾巴贴上去,在他身旁蹭来蹭去。

又是一年春。

一个高束马尾在窗柩前晃了晃,像是一簇摇摆的蒲草,随即一盆沙棠花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头,它羞赧地蹭到了宁闻禛面前,随即那双沾满了泥巴的手还来不及撤离,就被笔杆点住。

“在做什么。”宁闻禛表情冷漠,他按得不轻不重,知道那人不会轻易挣脱。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从窗沿边探起,眨巴眨巴,带着讨好的委屈:“我看这花开得艳,想着带给你看看。”

他小声嘟囔着:“你成天闷在屋里,不知道外面多漂亮。”

“剑式练完了吗?”“

没……”讷讷声音传来。

“姑且饶你一次。”

“闻禛,你真不去吗?哎……”不等沈扬戈“推销”完,脑袋上便挨了一笔杆,他可怜巴巴地揉着脑袋,却不死心地又凑了上去。

他用脏兮兮的爪子,牵住了那人的手:“一起去一起去。”

“记吃不记打。”宁闻禛戳了戳他的脑袋。

“反正又不疼!”

宁闻禛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默默敛眸,却没有再次甩开黏人的狗皮膏药:“如果闲的话,和我去练剑。”

沈扬戈笑容一僵,求饶似的看着那人:“我、我还有事!”

见少年像是撒欢的野兔,贸贸然闯入了春色中,宁闻禛平静地看着面前送来的一支花。他用笔杆戳了戳娇嫩的花瓣,见枝头轻颤,眼底闪过零星笑意。

同它的主人一样,胆小又张狂。

雷云霆恰好在院里修着摔坏的木凳,他将楔子嵌入,又笃笃敲紧,抬头便见沈扬戈一溜烟地跑没影了,一时失笑:“闻禛,你同他去吧,别老闷着。”

“他的修为还是没有长进……”宁闻禛的笑意淡了。

“呃……”雷云霆举着凿子,不知如何答话,“已经很用功了,有时候他晚上都在偷偷练,还得慢慢来。”

“雷叔,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他离魂症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宁闻禛看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声音平静,却满是毋庸置疑:“这些年,转经轮一直在召唤他,五蕴骨要尽快回归,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出事。”

“我用我的命保证过,我向沈城主他们立过誓,绝对不会让他再遇到任何危险。”

“那我们也可以慢慢来啊……”雷云霆还想做最后挣扎。

“慢不了了。”宁闻禛打断道。

“如果说,剖去五蕴骨我就会死,你希望我死在他面前吗?如果他还是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

“没有炁阴之体能活过成年,所以那个人……”他微妙地停顿片刻,“那个人会那么恨我,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残次品,不值得我娘用命来救。”

雷云霆哑了嗓子。

“他没有时间了,我也是。”

“他必须成长起来,成长到我可以把东西还给他,成长到能像沈城主那样独当一面——他必须能控制得住转经轮。”

“闻禛……”雷云霆翕动着唇。

“雷叔,现在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等一切完成,我就会离开,我不会死在他的面前。”宁闻禛没有解释,他转身欲离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这件事拜托务必保密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他微微颔首,走入书房。

忽而掀起一阵风,吹落了窗台的花叶,山雨欲来。

谁都没想到,当夜沈扬戈又犯病了。

宁闻禛似乎早有准备,他一路跟随着他走在月光之下,然后一如往常般,站在他的面前,灌注灵气。

在感受到那人闭上眼睛时,他轻轻伸出手,接住了温热的身躯。

谁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例行公事”。

可第一天,沈扬戈没有醒来。

第二天,他依旧睡着。

第三天……

“宋姨,他怎么还不醒?”宁闻禛坐在床沿,他握着沈扬戈的手,有些恍惚,“都已经三个月了,他为什么还不醒。”

宋英娘坐在他的身边,她心疼极了,却不知道怎么安慰。沈扬戈这次的离魂来得猝不及防,无论他们怎么呼唤,他就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就像睡熟了一般。

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他们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整座城过分寂静,更显出几分鬼气森森。

“五蕴骨一定要尽快归位。”

宁闻禛下了定论。

“可是我们谁都没学过换骨的术法……”宋英娘不认同地蹙眉,她恳求道,“闻禛,你不要乱来,我们再等等好不好。”

“没有时间了!”

宁闻禛回头看她,他语气坚定:“我记得那种感觉。”

在他的噩梦里,那日曾无数次重演——他死死记住了宁无俦的每一个动作,记住了活生生剖骨的绝望,以及五蕴骨换入的感觉。

“我记得他是怎么做的,我可以试。”

“你疯了!”宋英娘咬牙道,“闻禛,你真的疯了!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了问题,我们没有人能救你们!”

“我知道。”宁闻禛果断道,他语气急促,“我不会让扬戈有一丁点闪失!”

“不止是扬戈。”宋英娘眼含热泪,她一把攥住宁闻禛的手腕,重复道,“不止是扬戈……闻禛,你也不能有闪失。”

她放轻了语气,一字一顿认真道:“你们都是我们最重要的孩子,懂吗?”

“知道了。”

沉默片刻,宁闻禛似乎被说动了,他将目光转过床上,依旧注视着沉睡的那人。沈扬戈的脸色依旧红润,呼吸绵长,像是在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宋英娘悄然离开了,她每日都会按时准备热腾腾的饭食,虽然幽都里的原住民都无需用餐,宁闻禛的修为已过辟谷,但他们总是会为沈扬戈变着花准备吃食。

尽管他睡着了。

尽管他一直没有醒来。

等到宋姨走远,宁闻禛这才轻轻拨开那人额上的碎发。

“我可以在我身上练习。”宁闻禛倏忽笑了起来,温热的液体溅在腕上,他轻轻将额头抵在了那人的手背,目光柔和。

“别担心,我还有其他灵骨,可以一个一个试。”

“我不会让你有事。”

*

沈扬戈睡了三个月,他是在一个清晨醒来的。

毫无征兆,他睁开了眼,然后一转头,就见宁闻禛睡在他的床边——长睫垂着,像是浓密的小扇子,眼下有些青黛,看起来格外憔悴。

他才一动作,那人便受惊般弹起身子。

“闻禛……”沈扬戈茫然出声,他想要坐起来,却不料手一软,差点又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宁闻禛扶了一把。

“哎?我怎么感觉一身软绵绵的。”沈扬戈惊奇地打量着手心,他甫一抬头,就见面前的人眼眶湿润,就要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的底气有些不足,正欲发问,就听见房门被吱呀推开,随即与迈腿进来的华月影大眼瞪小眼。

下一刻,他也见证了华月影眼眶顷刻转红的场面。

哐啷……她手里的水盆径直坠地,一声欢喜至极的哭腔传遍了整个府邸。

“扬戈醒来了!扬戈醒来了!”

她像是失心疯一样,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啊?”沈扬戈彻底愣神,他转头望向宁闻禛,小心翼翼问道,“闻禛,我、我又睡了多久啊?”

宁闻禛看着他,缓缓笑了起来。

“三天。”他笃定道。

“就三天。”

他们抹去了幽都城中的三个月,哪怕沈扬戈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惊奇道:“哎,我的头发好像长了些。”

宁闻禛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指尖顺着发丝梳下,他笃定道:“没有,你记错了。”

“真的吗?”

沈扬戈不疑有他,他又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像是撒欢的小狗,摇着尾巴,一个猛子扑入宁闻禛怀里,环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道:“闻禛闻禛,给我束发呗!”

“好嘛好嘛……”他拉长语调。

宁闻禛垂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恍如灿星,他也笑了。

“好。”

*

此后,宁闻禛将自己关在书房,一遍遍摸索着换骨的术法,他几乎将身上能剖的灵骨都剖过一次。

浓郁的血腥气甚至来不及外溢,顷刻被净尘诀洗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他脸色苍白地推开了门。

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沈扬戈怀里搂着食盒,嘴里囫囵塞着饼,手里还翻着剑谱。

听到身后有动静,他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猛然回头,差点没噎住。

“咳咳、闻、咳!”

宁闻禛扶着门框,有些虚弱,目光冷淡:“你在这儿做什么?”

沈扬戈飞速起身,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灰,讨好般地递出了食盒:“给你的,你好几日没出来了。”

停顿片刻,他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我不听话,所以你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你看我每天都有在练剑!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眼底带着惶恐,着急展示剑谱,却不料手忙脚乱中,典籍散落一地。

沈扬戈呼吸一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慌慌忙忙地蹲下身去拢起散乱的纸张。

宁闻禛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他,没有无奈叹气,随后告诉他“没关系”。

只见白苍云纹靴迈出门槛,随即往前缓行两步,停到他面前。

沈扬戈愣愣抬头,他又捡起最后一张纸,犯了错般缓缓起身,脑袋深深垂下,将纸攥出无数褶皱。

“沈扬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捡回来吗?”宁闻禛抚着沈扬戈的后颈,手指顺着他的颈骨一路往下,划过脊背。

“不止是五蕴骨,我要的不止是它。”

沈扬戈的喉结滚动,只觉得那人手指触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他不自觉红了耳根,连带着脖颈都烧成了淡淡粉色,目光躲闪。

“呃……”他磕磕绊绊地往后退去,东顾西盼,就是不敢看面前的人,“闻禛,你还要其他的吗?我都给你。”

宁闻禛不退反进,一把揪住了沈扬戈的衣领:“我说,我带你回来是要利用你,我要用你修好自己的骨,我会杀了你。”

“那你用吧。”沈扬戈退无可退,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如此生气。

但见着宁闻禛如今的模样,眼尾拖着一抹红,唇色也格外红艳饱满,他的呼吸都放轻了。

鼻腔里充斥着那人身上的凛冽的气息,带着丰盈又湿润的水汽……他几乎被宁闻禛的气息包围了,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于是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闻禛,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宁闻禛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在说什么蠢话!”

“闻禛,你是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啊?”沈扬戈灵光一动,似乎找到了问题核心,一把攥住他发凉的手。

“你是不是还在想以前的事?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这不怪你……他们也从来没怪过你。”

他的父母一定没有怪过他。

宁闻禛直视着他:“谁同你说了这些?”

“……”

沈扬戈心一紧,他有些心虚,便错开眼神,假笑道:“那、那个,他们偶尔会聊,我就听到了……”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微不可闻。

宁闻禛深深看了他一眼,抽手离开。

他找到了宋英娘,从她口中得知了他们早已告诉过沈扬戈所有的事——包括当年的变故。

宋英娘小心地窥着他的脸色,犹豫再三还是道:“闻禛,你没有错,扬戈他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话音落下,宁闻禛没有回答。

不是所有的过去,都能在一句“原谅”里轻易抹去。时至今日,他鼻尖依旧能嗅到那日的血腥味。

黏稠的,温热的,带着皮肉烧焦的气息。

“宋姨,我需要你们帮忙,我要教他最后一课,当年沈城主来不及教他的。”

宁闻禛面无表情地开口,他缓缓擦拭着那把匕首,刀面锋利,倒映着一双冷然的眸子。

“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

于是,在他剖骨完成,顶着残躯将所有灵气灌入转经轮后,被光芒大盛的神器击中,沈扬戈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下,稳稳接住了他。

不成想,辞灵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没入胸前。

宁闻禛注视着他含泪的眼睛,似乎听到了那人翕动着唇。

他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轻轻吻了上去,在一片泥泞的血海里,他拥抱着自己的妄念与骨血。

因为我盼你一生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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