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旧城妄梦(一)

从周府出来后,宁闻禛捧着药,重重松了口气。

他总以为会很艰难,却出乎意料地容易,异样感始终萦绕在心头,像是万里晴空中,无端凝聚起一团乌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而且自从来了邳州,他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正死死注视着自己,黏腻又阴毒。

像是隐匿在洞穴深处的毒蛇,冷冷睥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就像现在!

他赫然回头,可人声鼎沸的街道满是欢声笑语,身后只有嬉笑的孩童高举着风筝,撒欢地穿梭,他的父母守着小摊,含笑望着自己的孩子。

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一地,无数影子晃动着,在暖黄的夕阳下,街道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宁闻禛有片刻失神,倏忽间,幼童猛地拐弯,撞到他的腿前,一屁股墩坐了下去。

咔嗒!是木条折断的声音,“老鹰”摔在地上,被行人踩了一脚,翅膀霎时断了半截,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小孩呆呆地看着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圈霎时红了。他瘪瘪嘴,忍了半天,却还是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哇!”他扯着风筝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守小摊的父母从人潮中挤了过来,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衫,额上还有晒出来的汗珠,见自家孩子冲撞了人,对方还气度不凡,衣着华贵,心里直打鼓。

父亲结结巴巴开口:“对、对不起,孩子不懂、不懂事。”

女人则是一把将儿子掖起,她看着那人衣衫上蹭上的一抹黑,又垂着头,抿着干裂的嘴唇,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汗渍。

看起来可贵了,不知道要赔不。

小孩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瑟缩着藏在父亲身后,怯生生地抽噎,他眼里啜着泪水,看见自己的宝贝风筝时,又不争气地掉了两颗金豆豆。

宁闻禛看着他们拘谨的模样,便蹲下身来,捡起风筝递了过去:“下次小心些。”

男孩抬头看了眼父母,见他们没有反对,壮着胆子接过了,声如蚊呐道:“谢谢。”

“公子,实在对不住!”男人又重重揉了把儿子的脑袋,“让你不看路!七文钱呐,坏了就别玩,等你攒够再说!”

宁闻禛笑笑,目光又落在孩子脸上,只见他委屈巴巴地抿着嘴,死死揪着线,眼见着又要掉眼泪,便从自己的袖中拢出几枚铜板。

“买只新的吧,要去空旷的地方才飞得高。”

“这、这怎么行!”男人连忙摆手。

女人也“唔唔”地摇着头,她扯住儿子的后襟,生怕这个不省心的崽接过——此时宁闻禛才发现,面前的母亲应该有口疾,始终不发一言。

孩子憋着一包泪,他看着铜板,咽了口口水,却还是摇摇头:“不用。”

“或者我买了你这只,你再去买只新的。”

男孩颇为意动,他又怯怯看了眼父母,想要风筝的心还是压倒了理智,鼓足勇气接过了铜板,抹了把眼泪道:“谢谢哥哥!”

“你这孩子!”男人有些恼了,伸手就要拽过这个臭小子,忽而面前探来一只断翅的“老鹰”。

“这……”他猝不及防,捧过了那只破烂的风筝。

“补补还能用。”宁闻禛解释道,“我用不上。”

说到后面,他的笑容有些淡了,显出几分疏离,只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后与他们错身而过。

怎么好像突然不高兴了……

两夫妻对视一眼,胆怯地缩缩脖子,他们揪了揪自家孩子的脸蛋,圈起风筝线便慢慢往小摊走。

总之,无事发生就好。

宁闻禛孤身往城外走去,那只风筝的模样却始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之前也有一只,是油纸糊的面,黄澄澄的,摔坏了三角鼻。

是沈城主送给他的,后来他送给了沈扬戈,告诉他这是他父亲亲手做的……可时至今日,他从来没有见那人拿出来过。

哪怕一次。

曾有无数次,他想要问沈扬戈,是不喜欢吗?明明修好还能飞,明明他那么珍惜,明明保护得那么好。

他怎么不喜欢呢?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毕竟是他让沈扬戈幼年失怙,作为罪魁祸首,他又有什么立场开口揭开那段往事。

现在,他再也不需要忍让了。

他们互相憎恨,背道而驰。

那只风筝究竟会腐烂在哪个角落,都再与他无关。

*

城外野林。

夜幕霎时沉了下来,像是骤然打翻了浓墨,黑暗如潮水般吞没了一切。林间的夜行者纷纷舒展身躯,开始狂欢。

咯咯咯,嘶——

草蜢在暗处翕动着空腔,发出刺耳的嘶鸣,像是有谁在窃窃私语。

宁闻禛坐在背风的陡坡下,他清扫出一片空地,燃起火堆。烈焰在瑟瑟风中颤抖,将他落在土壁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明明暗暗。

似有封印的怪物正趴在上面,张牙舞爪地想要脱身,将锋利的爪捅入宿主的心脏。

林暗草惊风,忽而一缕黑气贴地游来,像是灵巧的蛇,它扭动着纤细的身躯悄然攀上了石壁,像是一滴墨融入了阴影之中。

人形的阴影微微颤动,显得更黑了几分,那只手,静悄悄地探了出来。

枯瘦的,黢黑的,像是烧焦的骨节。

它露出了锋利的长甲,在风中颤颤,精准地往猎物的咽喉扼去。

锵啷——一柄匕首稳稳当当嵌入掌心,随即喀吱喀吱,金属与利爪相互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啸音,像是指甲狠狠划过铁片。

宁闻禛单手撑地,一个翻身便脱离了魔爪范围,手中匕首顺势凝成长剑,映着灼灼火光,漾开一道锋利的亮芒。

“阁下跟了一路,何不现身。”他目光冷峻,恰如鹰隼般锐利。

从山壁上探出的手骨似有遗憾,它轻轻攥拳,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动,随即一顿,猛地化作一道黑影袭来。

四周的月色似乎都淡了,黑暗如浓墨般铺开。

宁闻禛感受到了风里的腥臭,像是一座腐烂的尸坑,正散发着黄绿色的黏腻气味,他的余光往后一扫,随即微微抿唇,一个掠步,猛地左闪,挽着剑花反手斩了手骨。

不料骨节落地,竟是化作了细小的蛇影,似乎长了眼睛般,细细密密地往前方扑来。

宁闻禛瞳孔微缩,他以辞灵点地,扬起无数草叶,往前激去。柔软的叶片顷刻化作利刃,径直将蛇影切碎,节节断裂——

还没停!

稀碎的蛇块落地,竟是再度疾驰,它们变得更多了,密密麻麻,像是溃散的蚁巢!

宁闻禛只得往后退去,见着面前恰好有棵树,他不再迟疑,猛地蹬着树干,一个鹞子翻身,就轻巧避开蛇影的攻击,落在它们的正后方。

就是现在!

他眸中一暗,虚空画符,指尖蓄起真火。

随即,后颈倏忽吹过凉风,他喉间一紧,还不等反应,已经被重重甩上了身后的石壁之上。

一根魔气凝成的箭矢接踵而至,瞬间扎透他的膝盖,顷刻钻入体内。

“唔!”宁闻禛闷哼出声,他重重摔在地上,唇边溢出鲜血。

黑暗中传出一声轻笑,蛇影似乎感召到了主人的到来,便飞速聚合,摇晃着愈发肥硕的身躯,成了一条巨蟒。

它乖顺地匍匐在地,等到那人从暗处走出后,便支起身子,盘旋在主人身旁。

来人一袭黑袍,上面零零碎碎挂着骨饰,随着他的每一步,都发出轻灵的碰撞音。

“你是谁?”宁闻禛擦去了血渍。

“还不明显吗?”那人的声音恰如鬼魅,他展开双臂展示,有些吃惊道,“你竟不认得我。”

“……”

“忘了,宁无俦那种眼高于顶的性子,怕也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笑道,“记住了,本座乃魔域七尊之一,法号九烛。”

“有何贵干?”宁闻禛假意周旋,又暗自握紧了辞灵。

“年轻人,别莽撞嘛。”那人轻笑一声。

话音落下,宁闻禛的手心再度被穿透,辞灵剑也被暗处觊觎的魔爪拖走,污糟的魔气顺着伤口,再度钻入血肉,开始撕扯着经脉。

他捧着发颤的手,紧咬着唇,将闷哼死死压在喉间,豆大的汗滴顺着鬓角滚落。

“说实话,我来对付你,着实有些欺负人了。”九烛尊者慢慢踱进,那条巨蟒也嘶嘶吐信,紧跟着上来。

两双残忍的眸子紧紧盯着猎物。

“可是谁让你是没长成的炁阴之体呢。”他勾起一抹笑,一把薅起宁闻禛的头,“谁让你……有五蕴骨呢?”

“我没有五蕴骨。”宁闻禛艰难喘息。

“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如今不过是得了机遇,修复了而已。”

“放屁!”九烛尊者阴恻恻笑了起来,他用魔气亲昵地绕过宁闻禛的后颈,就像是掠过羽毛般。

猩红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刻薄狠辣。

“你当我是什么无知小儿吗?这世上,只有骨可以补全骨。”

宁闻禛怔住了,他的后颈传来针扎般的绵延刺痛。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摸上那里,只觉心霎时空了一片。

“我虽不知道是谁,千方百计替你遮掩了,但你身上的确嵌着一块——”

“极佳的。”他缓缓踱近,伸出了苍白的手,“无主的……”

“五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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