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闻禛又回到了原点。
一切时光倒流,像是笔直的线脱离了纸张,在空中囫囵打了个圈,又再度落了下来,拓在纸上,继续往前延伸。
他站在圈的交点,看着面前再次喧哗的城郭,似曾相识却又格外陌生。
那一个“他”,正用血淋淋的手将匕首抽离,殷红的鲜血像是泉涌,从沈扬戈的肩胛透出。
真奇怪,他怎么忍心下手的呢?
宁闻禛慢慢走近,一种悚然的陌生感从心底涌起,他似乎有些看不懂那个“他”了,哪怕是他就是曾经的自己。
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像是蒙了一层黄沙。
雷叔等人一窝蜂拥了过来,他们扒开了两人,场面乱糟糟的,有哭泣有叫喊,有眼泪有斥责,搅成了一锅热腾腾又稀烂的粥。
事情就在这里发生了一丁点细微的转折。
宁闻禛看见沈扬戈伸出了手,他勾住一片衣袂,慢动作一般收拢五指,死死攥住了布料。
“雷叔!”沈扬戈牵住他的衣角,拔高了语调,像是被捕兽夹捕获的小狗,声线颤抖,像是哭泣。
他明明是在喊雷云霆,可眼神却死死钉在面前人身上,像是锋利的钉子,楔入皮肉。
“把他关起来!”
“不、不许走……”
随着呢喃越来越小,他的手终是颓然落下。
宁闻禛站在时间的边缘,突然看懂了沈扬戈当时的眼神,脑中嗡鸣作响,曾经不明白的,在此刻豁然明悟。
那怎么是恨呢?
他怎么能看成恨呢?
那明明是横亘生死的久别重逢。
世间最残忍的事无非就是,一无所知的“他”,遇到了回来的沈扬戈。
他开始错认所有的爱。
*
与记忆里的一样,他在听到了沈扬戈的“恨”后,放弃了离开的计划。
沈扬戈被手忙脚乱的众人背回来城主府。
于是,他跟上其他人的脚步,一同踏进那座府邸,也见到了苏醒的沈扬戈。
那人披着外袍,靠坐在床头,低头看着手心的火焰。忽明忽暗的焰心在他眼中落下融融的光,像是跃动的心脏。
“扬戈,不要玩火。”宋英娘不认同道,下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拔高声音道。
“你学会引火诀了!”
瞬间,大家脸上都挂起了笑,是发自肺腑的惊喜。
只有沈扬戈没有笑,他轻轻攥拳,眸中的光连同火焰一同熄灭,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在适应什么陌生的事物。
“你去看看他吧。”雷云霆打破了僵局。
沈扬戈动作一顿,他抬眸看向窗外,转经轮莹莹的亮光透过窗纱,像是一盏灯笼。
“我会去见他。”
宁闻禛听他如是说,他看见沈扬戈坐在床上,静静注视着窗外,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
他穿过人群,慢慢俯身跪坐在他的床前,将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头轻轻靠在他的腿侧。他是一个触碰不到的游魂,是迟来的访客。
*
沈扬戈来到了地牢,阴气涌动,顺着他的衣摆淹入,将虚弱的猎物团团围住。它们翻滚着,侵入宁闻禛的体内,将他的梦魇唤醒,一遍遍地折磨着。
那人站在黑暗中,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直到睡梦中的那人发出一声闷哼,他才挥手召起火诀,顷刻间,阴气褪去。明暗交替的瞬间,宁闻禛看清了他眼角的水光。
当年他没有看错——沈扬戈的确流泪了。
只见那个自己醒来,紧紧靠住墙壁,舔了舔干裂的唇:“你恨我吧。”
恨吗?
沈扬戈似乎想了一下,或者是单纯在走神,停顿片刻,他低低笑了起来:“是,我恨你。”
他不像是回答,反倒是在给自己答案。
“如果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
啊……
沈扬戈恍然大悟,他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当年这人那么轻易放弃生命,只是在给他一个交代啊。
一种愤怒从心里蔓延而来,像是烧沸的油,将他的五脏六腑炸得焦黑。
他忍住怒火,咬牙冷笑道:“没那么简单,我为什么要你的命呢?我要让你为一切赎罪,我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
锈迹斑斑的锁链敲在门上,发出哗啦啦的撞击音。
宁闻禛见他将自己拖了出来,那时的他步履踉跄,沈扬戈还迟疑了一瞬,但很快就被敛去——头上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说明外面人已经到齐了。于是,沈扬戈僵硬着脸,动作粗鲁地拽着他,好似两人是不死不休的仇家。
“宁闻禛,你想离开对吧。”
沈扬戈在城墙前问他。
宁闻禛牢牢锁定了他的眼睛,从里面窥探出了微弱的希冀——那人偷偷攥紧掌心,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可惜,曾经的他却由于愧疚、不安、心乱如麻等等一系列的原因,挪开了目光,并没有看清。
他回了一个“嗯”。
啪!惊堂木响起,是死刑。
沈扬戈的呼吸停顿一刹,他飞速瞥开眼,调整好呼吸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如你所愿。”
当年的宁闻禛只听出了讥讽,可如今的他,却听出了——这是讥笑,但却是对他自己的自嘲。
沈扬戈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早有准备,可还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不敢看宁闻禛,像是被提溜着耳朵犯错的兔子,只一抬手,就召开了厚重的城门。转经轮的光芒跃动,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所有人都惊诧不已,他们又乱成了热锅里的蚂蚁,闹腾腾的,鬼城里倒是有了鲜活的人气。
在一片斥责、阻碍声中,沈扬戈安静地像是一棵树,伫立在人群边缘。
他浸泡在旁人的泪水中,目送着宁闻禛向门外走去。
那人踉跄步入风沙,身形在他眼中落下一枚小小的剪影,像是无数次梦里那样,越来越远,宛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眨眼就消失在天际边。
他在不舍。
最不舍得的就是他了。
他贪婪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目不转睛,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等了那么多年,只来得及看那么短一眼。
不过这一眼,也足够他翻来覆去再做一场经年的梦了。
城门在沈扬戈的注视中缓缓关闭,它像是一副合拢的长卷,一点点将那人的身影遮挡,最后露出一条狭黄的缝隙,最后缝隙合成一条黑线,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众人将他围起,似乎还想再劝。
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风暴……”“魔气……”之类的字眼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中,他悚然一惊。
风暴。
对了,还有风暴!
沈扬戈没有应声,他拔腿就往城主府跑,只留下担忧的众人在原地张望。
宁闻禛看着沈扬戈飞奔回了城主府,他明面上锁门不出,暗地里绕开所有人翻墙闯入沉心阁。
他的目标格外明确,直奔二楼,一把握住了拂雪,可下一刻,只听哐啷一声,拂雪霎时离手,砸在了地上。
沈扬戈像是被什么烫了,猝然松开了手。
“扬戈,怎么了?”宁闻禛快步上前,只见那人捂住了右臂内侧。
什么东西?
沈扬戈惊疑不定,一把撩起衣袖。
顺着他的视线,宁闻禛看到了那个“疤”。它嵌在皮肉之上,泛起红肿,宛如烙铁新燎的痕迹。
是一瓣莲纹。
宁闻禛觉得这东西有种诡异的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哪里见过。
可沈扬戈一眼就认出了,他定定看了片刻,脸上血色褪去,又强装镇定,扣起护腕。
宁闻禛却知道,他远不如面上平静……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动作也略显急促。
那是什么?
还不等宁闻禛细思,就见沈扬戈捡起拂雪剑,又收好逐青伞,转身下了楼。他紧跟着那人的脚步,却在回眸时无意瞥了一眼窗外。
那里,转经轮正高悬。
正是这一眼,让他瞳孔地震,如遭雷击。
他想起来了——
那莲纹与转经轮的如出一辙,共九瓣。
这是第一瓣。
*
沈扬戈在荒漠找到了他。
他比风暴来得早一步,也比曾经的自己来得早,便背起他,以拂雪剑开路,逐青伞遮蔽。
他就这样背着他,一步步、稳稳当当地往外走去,脸依旧是失血的苍白,但眼里却是静谧的平和。
里面藏了了漫天的黄沙,以及当下的相依为命。
他求了一世,如今神佛终低眉。
“闻禛,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走不动了,你也是这样背着我的。”沈扬戈絮絮叨叨起来,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可是沉默得太久,都要记不起来了。
“那时候就一直想,我有家了,没有人会欺负我了,如果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就好了。”
说着说着,沈扬戈又自顾自笑了。
“外面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是家里好。”沈扬戈将人往上掂了掂,稳稳迈出下一步,他轻声道,“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个牢笼,它关住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都想离开。”
“不是的……”宁闻禛辩驳道,可惜无法被听到。
“不用骗我,你们不喜欢这里。换做是我,我也一样。”
“其实我早该死在辛家村了,你救了我。不是沈扬戈,而是我,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以前我一直在担心,在害怕,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我不是沈扬戈怎么办。”
“如果我只是辛家村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像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肯定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沈扬戈回忆起初见那日,眼底盛满盈盈笑意,连带着小虎牙都露出来了。
“也许你会骑着高头大马从村里路过,去找真正的沈扬戈,我就蹲在村口,或者刚摘果子回来,马蹄卷起的风会拍在我的脸上,把沙子扬进我的眼睛。我会揉着眼睛骂骂咧咧,然后看到你的背影,偷偷嘀咕,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这也许就是我们唯一的交集。”
沈扬戈的嘴角再次落下,眼神落寞:“每次想到这些,我就很难过,也很庆幸。越不想就越会想,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弄错了,害怕你们失望……”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只要我能做到沈扬戈应该做到的,我就是他。”
“我能成为他。”
就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一直在试图成为沈扬戈,他向着他们假定的模型,剥去血肉,将自己楔进了小小的框架。
那个名叫“沈扬戈”的躯壳。
他应当天资卓绝,应当心怀苍生,应当勇敢无畏。
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到了,唯一的叛逆,作为不是“沈扬戈”唯一的逆反,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飞蛾扑火,燃尽心血,燃尽灵魂。
他想,这是“沈扬戈”要做的。
如果他是“沈扬戈”……
他又如何不是沈扬戈。
“闻禛……”他终于能问出那句话了。
“我像沈扬戈吗。”
我像你们心里的“他”吗。
宁闻禛顿住了脚步,他久久不能语。
这是个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沈扬戈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只是压抑太久了,太累了,他亟待一句肯定,就像一个讨糖吃的孩子。
可他又太过清醒,知道自己如果要到了这颗糖,就会夹杂着爱人的眼泪。
糖就苦了。
总归是舍不得的。
此时,沈扬戈艰难攀上了沙丘的顶端,他又忘记了烦恼,惊叹道:“闻禛,你看,真美啊。”
橘红的落日像是浑圆的明珠,周身缠绕烈焰,将漫天云彩烫出霞光。
“确实比在家看的美多了。”
他转过头,看着肩侧那人的睡颜,目光缱绻。落日余晖在他的睫上镀了层金,他认认真真描摹了爱人的轮廓,又用目光在额头落下轻吻。
“你自由了。”
此生无虑,长岁无忧。
*
直到此时,宁闻禛才知道,是沈扬戈把他带出的长阳漠。
那人将他带到了荒漠边缘,等到捕猎沙鼠的人发现自己,在确认来人没有歹意后,又等到自己醒来才离开。
那时天已经黑了,沈扬戈就缩在沙丘的另一侧,借助朦胧的月光,一刀刀刻着木头。
宁闻禛抱膝坐在他身侧,见他刀下轮廓愈发清晰。
是一只通明雀,小小的,憨态可掬,有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
是他后来送给他的那只。
沈扬戈听到了身后传来了响动,应该是他醒来了,本想起身看看,可才直起身子,又缓缓坐了回去,继续刻完了最后几刀。
木屑簌簌落下,被风一卷,就了无踪影。
沈扬戈没有再回头,只是收拾好了东西,将小木雀担在肩上,孤身走入茫茫夜色。他点点小雀的脑袋,认真道:“你要记得路,如果他想回家了,你一定要带他回来。”
“知道了吗。”
小木雀被戳得东倒西歪,它歪歪脑袋,黑豆眼睛里闪过一丝流光。
于是,这成了它的最高指令——带他回家。
沈扬戈笑了起来,他的步履轻快,哪怕孤身一人行走在荒漠中,再也不害怕了。
曾经的他,拿不起拂雪剑,撑不开逐青伞。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宁闻禛死去,看着他们被折磨出恶鬼相,在永不轮回中化作灰烬。
被那苍白的光一晃,就消失了,化作一捻沙。
他亲手送走了至亲、至爱、至交。
如今的他却不这样了——他可以轻易叩开城门,可以用拂雪开天路,可以抬手间召起逐青伞。
命运似乎发出了转折的颤音,长阳漠的风呜咽着歌颂伟大的英雄,又吟出了悼词。
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
他曾为自己而战。
赢了。
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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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当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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