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堕仙(二)

雷皇城有两件大事,一是圣女就任大典,二是圣女招亲。且先城主公孙棠只此一女,说不得也是下任城主的有力竞争者,是以在公孙襄就任的当天,许多青年才俊聚在雷皇,都想来讨个好,一时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公孙棠生前有一位多年知交,名卫慎,祖籍秦霜,二人曾共同拜在高士易如遥的门下学习剑术。只不过卫慎后来做了镇威将军,在疆场上成名立业,也成全了马革裹尸的誓言,比他还先行一步。

逢雷皇盛事,暮霭亲笔一封,专程请卫家后人来做客,于上月收到了卫镰的告罪书信,坦言他实在走不开,着义弟金寒代他过来,拜见伯母。

大典之上,公孙襄将她出生入死才拔下来的一颗壮硕狼牙捧给大引导者,大引导者用穗子将狼牙穿好,为她挂于前襟。

大引导者是专门引导圣女行为的重臣,此时他清了清嗓子,十分庄重地表达对圣女的肯定与祝福:“承蒙诸位与雷皇一起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圣女,是接受了神明庇佑的人,从今天开始,她将站在神明左右,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城民们看着,她将成为雷皇的标志!”

雷皇城民听着这番话,双眼变得明亮而炽热,像是被点燃了的火炬。虽然他们或曾认为公孙襄还太过稚嫩,但这种对圣女的崇拜已经深深刻入骨血,作为人生的信条,传承了数万年。

大引导者骈起左手食指和中指,放在圣女额前,叽里咕噜地念了一大段外人听不懂的‘咒语’。客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雷皇人却忽然大声欢呼,纷纷倒头下拜,如拜神佛。

大引导者念到激动处,扬起双手,脑袋微仰,声音拔高,雷皇人更是齐声跟唱,将一腔热忱传出了很远。

一时间,礼堂内环绕着一支奇特的歌,钻入每个人耳朵里,连观看之人都不由得心生澎湃。

待大引导者说出最后一个字,众人陡然一静,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指挥他们停止喧哗。

“请我们尊贵的圣女大人,给我们以指导,净化我们卑微的心灵!”大引导者用深情的语调对公孙襄说。

公孙襄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不慌不忙地走向人群中央。在拥挤不堪的礼堂中,她微微一笑,清脆悦耳的嗓音仿佛打开了一片晴空:“承蒙诸位英雄与雷皇一起见证这个重要的日子。”

第一句照例是客套,民众依旧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她环视周围,继续道:“圣女,是接受了神明庇佑的人,从今天开始,她将站在神明左右,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城民们看着,她将成为雷皇的标志。”

观礼之人开始面露疑惑。大引导者也脸色微变,这正是他方才说的台词,一字不改。

公孙襄顿住——尴尬了,方才听的那一大段有说有唱的东西,她确实只记得这么多。于是她将身板挺了挺,做了个总结:“这是大引导者方才说的话,我觉得,甚是有理。”

然后,接不下去的圣女大人白眼一翻,很不负责任地晕倒在地。

“圣女!!!”大引导者惊破了音,一把扶起她那如秋叶般坠落的身子,一面以从未有过的语速吩咐,“今日圣女身体不适,大典押后举行!”

雷皇人也乱了,抢出门去请医圣,如同群蜂出巢。

公孙襄东倒西歪地被送回房,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心里却分外着急。如果医圣发现她是装的,就免不了又是一顿板子。

要不——现在“悠悠醒转”算了?会不会太不自然了?

暮霭的身后站着一位锦缎玄袍的男子,长发用一根磨得有些发白的青带束起,剑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江灿星,俊逸非凡,气宇轩昂。

该男子暗暗观察公孙襄的脸色,发现毫无病征,再看她紧闭的眼皮一阵儿乱颤,顿时心中有数,低声向暮霭道:“城主,圣女连日来少有进食,加之大典在即,过于紧张,未曾好好休息才会晕倒,只需调养几日便无虞了。”

公孙襄竖起两只耳朵,心道:吓,这样她岂不是可以多休息几日?她不住地在心里点头,只差没跳起来附和了。

暮霭叹了口气,未免烦忧:“但愿真是如此。偏偏在重要的大典上出了状况,外面不知闹成什么样了呢。”

男子又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城主稍安,在下有一些丹药,虽由民间的医者炼制,却是秦霜医官长亲手写的药方,不出两日,便可——”话到此处,公孙襄憋不住张开眼,黝黑灵闪的眸子亟亟找向床边,正对上那男子一双星目,深邃粲然。男子一愣,改口道,“咳,不出两日,便可将其改制成适合圣女病情的药,助圣女早日康复。”

“既有金寒公子的丹药,我便放心许多了。”暮霭这才舒了一口气,连连道谢,而那男子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抽搐。

圣女生病,她身边的人都处于一级戒备状态,她的行动、饮食全都收到了限制,暮霭甚至专门为此设置了新的法令制度,比如“的行为规范十三准一百五十不准”、“圣女的饮食搭配必读”、“圣女的跟班人员言行准则”、“关于违反相关条令的处理办法”等等等等。

一双双如临大敌的眼睛盯着她,叫她浑身不自在。公孙襄便略施小计,将自己化妆成一个小子,用宽沿斗笠将脸遮起来,攀上房梁,揭开砖瓦,噌噌几步溜了出去。

“雷皇城就快要给圣女择婿了吧?这圣女可是世间少有的大美人,出身又好,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娶到她呢!”

“还是算了吧,圣女都是可以手撕狼妖的角色,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个平头百姓吧!”

“在大典上晕倒,这分明是上天不喜欢她,我看圣女应该另选。”

“小点声儿,你找死不成?雷皇这地方邪门得很,城主连至亲骨肉都能坑而杀之。看圣女那么瘦,准是受了不少虐待,不晕倒才怪!”

“哎,好可怜!小六说得对,圣女不适合做媳妇儿,太瘦的不好生养。”

公孙襄坐在鲜红的“酒”字旗下,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物,寂寥地抬起头,坐看落花随风去。

这几个人……明知这地方邪门,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不能自个儿关起门来讨论吗?

她再度端起酒杯,狠狠地灌了一口: “小二!再来一坛梨花酿!”

小二一整天忙得脚下生风,此时临近发往,才有空拿毛巾擦一擦脸:“公子,这梨花酿是按壶卖的,一壶二十两。”

公孙襄俏目瞪圆,豪气干云地一拍桌子:“给我灌一整坛过来!要大坛的!”

小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墙角的那口大水缸在阳光下蒙蒙生辉,散发着笨重而又质朴的美感。他觉得脸上刚擦掉的湿意又化成冷汗回来了,不得不加重字音提醒:“公子,一壶二十两。”

公孙襄一摸腰封,解下那块巴掌大的虎形紫玉按到桌面上,掀起眼帘,双瞳熏染着酒意,有一种媚然慵懒的情态:“这样够不够?”

她出门的机会不多,往常都是让侍女悄悄给她打两壶回去,不料这酒死贵死贵。

后来大引导者派人查账,发现她居住的穆清台出项太多,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杂物,用过就能丢的那种,列了十多页大纸。帐官心下生疑,嘱咐查验进出之人,以后要用上“慧眼如炬术”,严防夹带、私藏、帐目不符等事。

……

公孙襄一直觉得,为上头办事的人要有一颗正义之心,一定要谨记有所不为,像慧眼如炬这种窥探人**的术,就不应该发明出来。你看,大引导者是上官,她也是上官,没有必要为了其中一个去伤害另一个,这么得罪人,怎么能走得长远?

“够够够!”接了玉佩,小二笑得眼角眉梢都飞起来了,忙不迭去搬酒,生怕她反悔似的。

公孙襄伸出纤嫩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银的话,见着大引导者就绕道走。

大引导者一本正经地教育她的那些话,比她母亲还啰嗦,以至于她在闲暇之时,还能感觉到它们在脑海中环环萦绕,喋喋不休。

大引导者的名号,一定可以吓阻小儿夜啼罢。

傍晚时分,朗阔的天空中霞光万丈,行人的衣冠缕带亦映着艳丽的红黄,如同火画瑰染。

金寒和四五约在酒肆见面,一打帘子,就瞧见醉得乱七八糟的公孙襄。

……

她身着水白色男装,随意用玉簪固定了发髻,头顶还有几缕发丝不安分地翘起来,双颊红扑,娇艳胜赛桃花。纤白的手指搭在坛口,嘴里不知在嘟嘟囔囔些什么,腮帮子鼓鼓,憨态可掬。

金寒沉默了一下,转身对四五说:“借小恢一用。”

四五会意。圣女于重病中偷溜出府,醉卧酒馆,这风声要是传出去,足够暮霭喝一壶了,还是给她挡一挡罢!

林恢赶来一辆马车,正要将其扶起,却见圣女“噌”地坐直了身子,双目清明地瞧着他,带着一丝质询。

林恢伸出去的手淡定地一握,改为抱拳:“坊市人多,怕冲撞了贵人,还请圣女移驾回府。”

公孙襄嘴角一抽,倏忽间咧出一排贝齿来,朝他笑了笑,又一头扎回桌子上。

……

林恢确认她是真的喝醉了,只得半拖半扶地把她塞进车厢,金寒接过马鞭,那马儿拖着笃笃的车轮声向城主府驰去。

离府门尚有百米,林恢在拐角处扶着公孙襄下了车,金寒则大摇大摆走向前门,朗声道:“秦霜城金寒求见暮城主!”

暮霭感到很奇怪,十分奇怪。今日金寒特地登门来找她下棋,下到半夜就告辞而去,一句旁的话都没有。虽说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自有其道理,奈何她一点也参不破金寒的玄机。

她在书房兀自参悟了两个时辰,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暮霭一脸倦意地揉揉额角,站起来时身子还歪了一下,这才摇着头往内室走去。路过公孙襄的卧房,推门一看,她女儿正在酣眠,两只手半握着拳,举在头顶,像极了婴孩睡姿。

炉内熏香早已燃尽,却还有淡淡清软的香气萦绕。公孙襄身上的酒味早被熏到了爪哇国,暮霭没看出什么不对,又合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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