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外夜色沉沉,春风带着新柳的清香拂过。那卢其运刚踏出宫门,便见贴身侍卫前玖已带着十七名府兵列队等候,人人佩刀负弓,马鞍旁挂着三日份的干粮水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李朝宗领着六十羽林卫疾驰而来。这位年轻的魏嗣王勒马而立,月光在他丝质衣物上波光流转。
“那卢二郎,六十羽林卫已集结完毕。”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过,“这手札你收好,萧佩沉虽不归我直接调遣,但必会全力相助。”
那卢其运郑重接过密信,右手握拳置于心口,深深一揖:“嗣王恩情,在下铭记。”直起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还有一事相托……我未婚妻卢安歌那里,还请嗣王帮我转达……”话到此处,喉头微哽。
李朝宗眸光一暗,脑海中不由浮现安歌那日告知他婚期时眉眼含笑的模样:“你我也算是表亲,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你尽管提。”
“告诉她……”那卢其运声音低沉却坚定,“等我回来。”
李朝宗微微颔首,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又涌起一丝难以言明的心绪。他缓缓收回手,最终只化作了一声轻微的:“好。”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马蹄声渐起,那卢其运率众疾驰而去。李朝宗独立风中,望着远去的烟尘,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朝卢府方向策马而去。
“三娘,三娘!快醒醒,魏嗣王来了!”
安歌正在睡梦中,忽被之桃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半夜了,魏嗣王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魏嗣王点名要见你,老爷和夫人都起身了,让我赶紧来唤你。”
安歌起身揉揉眼睛:“找我?李朝宗一向和四弟博容交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赶紧吧,祖宗!去晚了老爷到时候又要怪罪!”之桃一边催促,一边从衣架上取了安歌的衣衫。
安歌踏入客堂时,烛火映得满室通明。阿爷端坐上首,他眉心拧成川字,手指正摩挲着案几边缘。李朝宗端坐在软席上,案几上的茶盏已凉透,烛光在他眉间投下深深阴影。见她进来,他忽然起身,腰间玉带上的青金石坠子撞出清脆声响。
“昌栎国生变。”李朝宗开口时,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歪斜的玉簪上,“那卢二郎已连夜启程平乱。”他说得极快,像在背诵军情奏报,却在想要提到“婚约”二字上突然哽住。
安歌后背倏地渗出冷汗,她忽然抬手扶了扶发间玉簪,可指尖抖得厉害,竟将一缕碎发勾得垂落眉梢。月光透过窗棂打在她侧脸上,照得唇色发白。
卢介喉间滚出一声闷咳,硬生生将问询咽下,只沉沉盯着李朝宗。
“可有归期?”卢夫人颤声问。
“三个月。”李朝宗话喉结滚动,他自己都尝到了铁锈味——那卢其运分明并未给出归期。
安歌突然向前半步:“他一个人去的?”
“六十羽林卫作先锋护送他至边境,圣人又派了北庭军三千精锐随他回国定乱。”
“多谢嗣王深夜相告,”她端正行了个礼,起身时忽然展颜一笑,眼里分明闪烁着泪光,“待二郎凯旋,定要亲自登门拜谢今夜奔波之谊。”
李朝宗望着她眼底破碎的星光:“本王在北庭军尚挂有虚职,若有变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若有捷报,随时遣人来给娘子送消息。”
安歌木然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不再笑得如常。堂外玉兰树簌簌抖落残瓣,月色里满地苍白的碎玉,夜风卷起时,枝头最后几簇花苞正在月光里褪成青灰。
五月十八日
午后的烈日荼蘼,立夏刚过,日间暑气蒸腾,院墙上的蔷薇开得泼辣,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朵攀附着青砖,几乎要把整个门洞都淹没在花丛里。今日是四郎博容的冠礼,中午的家宴喝多了酒,带着三分醉意,安歌斜倚在自己院中的廊柱旁,鎏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转动手腕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指尖正反复摩挲着一封战报的边缘——那纸面早已被翻看得起了毛边,折痕处泛着黄渍,最常触碰的位置甚至隐约透出纤维的纹理。
借着廊下的光线,她又一次辨认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四月十二,那卢其运率三千北庭军越亦白城苍梧关入昌栎境……”
忽然听见脚步声,她迅速将文书塞在裙下,顺手抄起团扇掩住半张脸。博容走来在安歌身边盘腿坐下,他新束的鎏金发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冠缨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宴席散了?”安歌故意拖长声调,伸手去够他新束的发冠,“让我瞧瞧,这顶冠子戴着可还压脖子?”
“确实有点压头,”博容侧过头向安歌展示他头上的鎏金冠,他突然凑近,眼睛里亮晶晶的,“阿姐猜猜,方才阿爷允了我什么?”
“瞧你这眉飞色舞的模样……”安歌用扇骨轻点他眉心,忽然睁大眼睛,“莫不是……入羽林卫的事成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姐你,”博容从怀中掏出一卷烫金文书,献宝似的展开,“魏嗣王保荐的批文今早同贺礼一同送来了,我刚去找了阿爷,他终于松口了。”
“这羽林卫之职保荐需要三位宗室担保,以魏嗣王目前的身份,他一人就担了,可见他对于你的事还挺上心的,不枉费你那么崇拜他。”
“那可不,我对魏嗣王可是投缘,”博容突然压低声音,“对了,阿姐可知,魏嗣王的新府邸就建在咱们坊东南角,前朝鲁王的旧邸。”
安歌心不在焉地问:“哦?他什么时候购置的府邸?到不知他来洛安这些年住的哪里?”
“他不是住在羽林卫衙署就是北庭督军府咯,”博容的指尖在木地板上轻叩,“这次封了嗣王三月才准备开府。”
“既如此,何不选在永乐坊?那里不是更……”话说一半,不由想到上月去的新宁府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魏王府旧府早被分拆变卖了,”博容叹了口气,“鲁王旧宅虽沾着前朝,但胜在规制齐全。圣人特准魏嗣王用九旒冕祭祖,那王府虽大,他却只叫人修了祠堂和演武场。我去看时,正房梁柱上的朱漆都剥落了,他也说不用急着修缮……”
他忽然瞥见安歌裙角下滑出的战报,抬手拾起时,指腹抚过“那卢其运”四字,“他说演武场要扩三倍,这样我和羽林卫的同袍都能去习武。”
安歌接过战报,小心翼翼地抚平那道折痕,收在手心。博容见状,跳下了廊台拾了根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勾画出昌栎王都的地形。
“阿姐看,昌栎国王城如柳叶,两河夹峙,”他画出两道蜿蜒的曲线,将柳叶形的王城围在其中,“城墙依水而筑,本是易守难攻,但——”
“但若断了上游水源,城中守军撑不过五日。”安歌低声接话,目光落在泥地上的“城门”位置。
博容点头,树枝在城东一点:“北庭军三千铁骑可先佯攻东门,逼守军调兵。待城中兵力抽离,再派精锐沿澜江浅滩渡河,截断上游闸口。”他指尖轻敲泥地,“城墙再高,无水可饮,守军必乱。”
安歌沉吟:“那卢二郎回去后,时间紧迫,如先与城外勤王之师汇合再行攻城会不会延误战机?”
博容道:“各地勤王之师虽未完全集结,但第一批我猜测至少万人已在昌栎国第一关隘白亭驿待命。加上三千北庭军,足够对王城施压。”
“可若浑议王的人死守王宫……”安歌蹙眉。
博容压低声音:“他母后尚在王宫,昌栎王‘病重'的消息还能压几日。外界不知王已薨逝,储君又生死未卜,守军未必敢硬抗到底。”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那卢二郎持王令而归,城中人心浮动,未必所有人都愿为浑议王卖命。”
安歌指尖无意识地碾过战报一角,低声道:“听闻浑议王已逃至西洲,若引西洲军来攻……”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博容眉头微皱碾碎泥地上的“西洲”标记,“等暑热难耐时,雪水消融的澜江流量就会变大,到时候截断河流就更困……”他突然噤声,望向突然惊飞的麻雀。
安歌凝视着泥地上的战局推演,忽而轻笑:“樊先生若知道你将他的兵法课学得这般透彻,怕是要欣慰得捋断胡须。”
博容却用靴尖抹去那道代表澜江的水痕,难得看到他双颊泛红:“我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这些昌栎国的水文舆图,还是魏嗣王前日给我看的。”
“你们常论这些?”她拂去裙裾上的落叶。
“魏嗣王每旬都会考校我兵策,”博容突然指向王城西侧,“这片滩涂能渡轻骑的时节,就是他告诉我的。阿姐若想知晓战况进展,其实可以直接……”
“魏嗣王军务繁忙……不必叨扰。”
话音未落,忽见吉祥提着裙角小跑进院,脸颊因急促而泛红:“三娘!新宁府管事刚送来的信,说是昌栎国商队捎来的!”她将手中一封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信件递给了安歌,“是那卢郎君亲笔!”
安歌指尖一颤,一个月来悬着的心突然坠得生疼,接过信的瞬间眼眶已微微发热。那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写着“挚爱安歌亲启”,墨色在颠簸的路途中有些晕染,却更显得弥足珍贵。
她急急展开信纸,那卢其运的字迹跃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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