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事相求

提笔时,手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战栗,夜里无数反复斟酌的话语,此刻却无从下笔。信笺上字迹时断时续,写到第三行,她突然顿住,一滴墨晕开了“平安”二字。

李朝宗别开眼,窗外竹影正掠过她颤抖的睫毛,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方青铜镇纸,忍不住提醒:“墨要干了。”

“够了。”安歌突然搁笔,将信笺折成小小的方胜。那薄薄的纸片在她掌心蜷缩,连一页纸都没写满。

李朝宗击掌唤来亲卫,青铜狼符落入对方掌心时,他忽然加了句:“走黑崖古道。”亲卫会意退下,靴声消失在廊外。

信送走后,安歌指尖仍残留着宣纸的触感,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书写完后的畅意,让她获得片刻安宁,她抬头道:“我还是留下来等战报吧。”

李朝宗闻言颔首:“那不如移步去中堂等候?那里宽敞些,也方便仆役奉茶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若卢娘子不嫌喧闹,也可随我与四郎去演武场。今日羽林卫几位郎将正在操练新阵,可看个热闹。”

安歌摇头:“我还是去中堂吧。”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掠过的复杂神色,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况且……日后恐怕要时常来叨扰魏嗣王,今日便当先熟悉府上。”

李朝宗眉头微动,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略一沉吟,忽而开口:“既如此……我倒有一事相求。”

安歌抬眸看他,心下有些忐忑:“嗣王有事尽管吩咐,能办到的我一定倾力相助。”

“我如今虽开府,却久在军中,且我这人也不善京中交际,”他语气平静,眼底却透出一丝无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安歌身上,“免不了要设宴待客,可我对洛安的礼制、宴席规制,乃至时下风尚一概不通。卢娘子曾掌理宫宴,若肯指点一二,便再好不过。”

原来所求是这事,安歌安下心来,随即莞尔:“魏嗣王是想让我帮忙筹备宴席?这事不难。”

“想定在下月二十四办开府宴席,不知时间……”

“主要还是看宴请宾客规模及人数,时间上看……确实有些紧促。魏嗣王可抽时间尽快将宴请人员名录抄与我,我先行盘算一下,尽力不负所托。”

“好。”

李朝宗吩咐人引安歌去中堂,自己则与博容去了演武场。中堂内陈设简朴,唯有一张紫檀长案上摆着几卷主人未阅完的公文。

军报果然在午前送到了——灰狼驿传的朱漆封签完好。

安歌手脚冰凉,身体不由轻颤,李朝宗刀尖挑开牛皮封筒的瞬间,心脏骤地加快跳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金柳城收复了。”他抽出信笺,一目十行,“那卢其运七日前破城,浑议王残部逃往西洲。”

她心头蓦地一松,可李朝宗下一句却让她怔住:“昌栎王太子病殁……与王同日而逝。”

王太子?安歌霍然抬头——昌栎王之死他们早已知晓,而他的王兄竟也……她眼前浮现那卢其运提起王兄时骄傲的神情——“他长的最像我阿爷,高大又威猛,骑射无双,才学博通,是我们火洲百年难遇的王之人选……”,那个被他视作榜样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倒在了毒酒之下?

“战报上说是‘急症’,……想必是昌栎王薨毙那日,也没有撑下来……”李朝宗的声音带着遗憾,将信笺重重按在案上。窗外的风忽然卷进来,掀起纸角,露出末尾一行小字:“戈雅携浑议王女同遁。”

“西洲……”安歌眉头紧皱,那卢戈雅与浑议王女逃往西洲,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卢其运——他失去的不仅是兄长,更是支撑他走过最黑暗岁月的明灯,如今要独自扛起整个王国的未来。

李朝宗忽然苦笑:“那卢其运刚夺回金柳城,转眼就要面对庶弟勾结外敌的反扑。”他指尖轻敲案几,望向安歌:“西洲王向来野心勃勃,又将是一场更大的血雨腥风。”

五月二十六

暑气裹挟着院里芍药香气拂过廊下,安歌正在整理魏嗣王府送来的宴席参与人员的名单,之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沾满风尘的牛皮包裹。

“三娘,火洲商队的人送来的,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安歌的心猛地一跳。她接过包裹,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时,仿佛能感受到赤火峡谷的风沙。包裹里是一封信,火漆上压着那卢其运的私印。

她小心地拆开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三娘卿卿:

展信如晤。

“你让归国的仆从送来的青囊与书信,三日前终抵金柳城。拆阅时恰逢月照满城,抬头看见和赤州一样的月亮,就觉得你也在看着它。”

信纸是他常用的金粟笺,那卢其运圆润的字迹比从前沉稳许多,收笔处竟多了几分锋芒。

“母后已平安,你不必挂怀。只是……王兄与父王同日大行。那夜我独坐奎星楼——就是你曾说像柄青铜剑的那座——忽然想起那年我离昌栎前夜,王兄在此拍着我肩膀说‘有我在,你只管纵马长歌'。”

墨迹在这里晕开大团阴影,仿佛写信人曾长久停笔。

“如今我常对着军报看到天明。原来那些王兄总不让我碰的奏章上,每个字都重逾千钧。有时批阅至夜半,恍惚还能听见他说‘二郎,这字又写错了'……”

安歌的指尖微微发抖。她认得这是去岁夏日宴她送他的那枚松烟墨,如今却用来写这样的家国之痛。

“金柳城的石榴花开了,比往年更艳。昨日路过市集,卖杏花蜜的老翁竟认得我,硬塞了一瓮说要带给‘我爱的那位娘子'。”

“三娘,我如今才懂何为‘相思成疾'。昨夜梦中你说‘二郎,你瘦了',惊醒时发现枕畔空荡,竟像个迟暮老人般再难成眠。”

最后几行字迹凌乱,仿佛写信人再难维持平静:

“若你在此,定要笑我矫情。可这茫茫天地间,除你之外,再无人会摸着我的鬓角说‘傻瓜'了。

盼复

其运手书 五月十七夜漏三刻

信笺背面还粘着朵干枯的石榴花,应是随手摘下夹在信中。安歌将花瓣贴近鼻尖,恍惚闻到金柳城夏日香甜的气息。

“三娘……”之桃望着她骤然泛红的眼眶,“要备笔墨么?”

安歌起身点点头,她喉中干涩,竟一字都说不出口。她知道,这封信里一句都没有提西洲的事,那是他不愿让她担心的温柔隐瞒。

安歌将回信仔细折成方胜状,指尖拾起院中掉落的一朵芍药,轻压在笺角,才将信塞入锦囊中。

“备马。”她忽然起身,对之桃吩咐:“去魏嗣王府。”

“三娘不换件衣衫吗?”之桃有些疑惑。

安歌走近檀木箱,从箱底翻出一套夜灰色圆领袍。这是前年为了蹭樊先生的课特意做的男装,窄袖收腰的样式,面料是四出忍冬团窼纹样。

她取了白绫束了胸,换上男装,长发束成男儿式样的顶髻,一支牛角发簪贯穿发髻。铜镜里的人影顿时沉静下来,唯有腰间蹀躞带银扣闪着微光。

“三娘为何要着男装?”之桃捧着手中的藕荷色襦裙不知所措。

安歌指尖掠过妆台,忽然拈起一支螺子黛,将远山眉形改成自然粗眉,又抹掉了口脂的嫣红。

“整日里往魏嗣王府跑,又同住一个坊,日后难免会引绯议,不如这样省却些麻烦,”安歌盯着铜镜里的影像,自我安慰道,“樊先生曾经说我这样,虽说不似郎君,但远看也像个少年郎吧?”

安歌在魏嗣王府的朱漆大门前勒马,门前值守的羽林卫立刻按刀上前。那是个面生的年轻亲卫,目光在她男装打扮上逡巡,眉宇间带着几分犹疑。

“这位……可有拜帖?”

安歌不动声色地压低嗓音:“烦请通传,我寻卢府四郎博容。”

亲卫狐疑地打量着她秀气的下颌线,正欲再问,府中管事已闻声而来:“原是卢娘子。”老管事显然认出了她,却也不点破,只侧身引路:“老奴带您进去。”

安歌将马缰交给仆从,跟着管事转过一道影壁。忽然有热浪扑面而来——

“铿!”

金铁交鸣之声骤然炸响。演武场中央,李朝宗正赤膊与三名羽林卫郎将缠斗。烈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汗湿的油光,背肌随着挥刀的动作虬结起伏。安歌瞳孔微缩——那道贯穿背部的狰狞刀伤如蜈蚣般盘踞在他肩胛之间延申至腰际,随着他反手格挡的动作扭曲,在阳光下泛着骇人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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