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水县地处京畿与兖州交界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物产丰饶,商业繁盛,却因地处山间,辖地狭小,因而多年以来,只是一个小小县城。
钟大娘在东街口卖早点,包子馒头豆浆,招揽的顾客都是附近乡间清晨来东市口卖菜的小摊贩。"大娘,一个包子,一碗淡豆浆。"
"何夫子,今天中元节,还要上早课呀?"钟大娘从笼屉里取一个白面馒头,递给站在摊前的书生。那书生身材颀长,清瘦,眉宇间似有若无的惆怅,却丝毫不能遮掩他的俊俏。这个文静书生钟大娘很熟悉,是她的老主顾了。
何故摇摇头,"放学生回家去做节去了。"
"何夫子这还远远从西街那头来这边,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嗯。"
书生点点头,没再多言。
这个书生是东市口后面才子巷的教书先生,每日清晨都从西街赶来东街给学生上课,每次都要从她这里买一个白面馒头,和一碗淡豆浆。
那书生往钱匣子里扔进几个铜板,接过馒头,站在摊前三两口喝掉碗里的豆浆,将瓷碗递还给钟大娘,微微点头转身走进了清晨薄雾中。
坐在摊位里喝豆浆的小摊贩问:"住在西街的?住在西街还来东街教书?"跃水县分东西二街,中间隔着窄窄的一道山溪汇聚成的小河,将狭长的小县城分为两半。东街是贫民百姓,西街是贵人富商。
旁边的人搭腔:"这何夫子你都不知道?来头可是不小呢!"
"怎么说?"
"这何夫子家原先是宋家的教书先生——宋家你可知道?原先那个西街宋家!"
"知道知道,就是前些年被查出来官商勾结黑了修桥的银子,被抄家的那个?"
"就是那个宋家。这何夫子的爹原先是宋老爷子的恩师,还是个举人老爷。多年前被宋老爷子请到宋家来教那个宋家的独子,院子银子赏了不知道多少。"
钟大娘听着几个客人谈论,默不作声地收拾灶台。那个看起来知道不少内幕的小贩说:"没想到宋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竟然生生把何老爷子吓死了。就剩下一个何夫子,从小也是养在宋府里的,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为了糊口没法子,这才来东街教书收些束脩钱。"
"这你就不懂了,"有人插嘴:"我看那些童子生的爹妈都大方的很。谁不想儿子跃了龙门去?才子巷的油水可不少呢。西街那些有钱人家讲究什么文人风骨,其实就是一毛不拔。"
"何夫子真是有眼界,不从科举,到乡间来教农家娃娃识字呢!"
"还不是因为有钱赚?他可真不傻。"
钟大娘听不得别人说何故的不是,嚷嚷着让他们别乱说,"何夫子是好人,束脩从来不乱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瞎编排。"
众人吵吵闹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钟大娘的儿子在何夫子门下开蒙",就渐渐没人嚼何故的舌根,说起了宋家。
"要说落魄,谁还能比宋家那个落魄?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儿,沦落到了窑子里卖唱去了。"
"你说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窑子也要起个风雅的名字,叫什么,月芗馆?"
"不是说那个宋公子的户籍还是良籍?"
"怎么可能?都进窑子了,不是娼籍也是个贱籍。"
"都说月芗馆进去全是弹琴唱曲的清倌儿,卖艺不卖身,你们说真的还是假的。"
"说得好听,卖艺不卖身,去那里的人啊,手指缝里漏一点儿都够给你家盖三间屋了,跟什么过不去,跟银子过不去?"
时辰还早,早市还没支起来,乡下人都喜欢聊家长里短,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朝分崩离析的宋家和那个沦落风尘的宋公子。说那宋公子打小不学无术、蛮横骄纵,没想到家道中落被卖到窑子里竟然弹得一手好琴,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当一个乐人。
因为是卖给平民的白面馒头,面没有那么细,何故差点被噎到。但他舍不得买西街口的精面馒头,西街口的馒头要三文钱一个,钟大娘的馒头才卖一文钱。
何故这天来东街,是为了给一家杂书局抄书,抄在大开面的纸上,书局拿去指板印刷,卖给买不起正版书局的穷学生。抄一本,厚厚的几百页,给四钱银子。
何故算了算,他从早抄到夜里,能挣一两六钱,可以花一两给宋居寒买一份他爱吃的水晶糕。
想到宋居寒,何故心里密密麻麻泛起一阵酸涩,紧接着是饱胀和一点点欢喜。
在书海里,时间过得很快,何故拿着碎银走出书局时,天上已是繁星点点。
他抓紧时间,踩着伙计关门的点赶到了王记糕点,买了一盒水晶糕。伙计认识何故,收了钱给他包好糕点,目送他走向西街的尽头。
伙计叹了口气,摇摇头:"图啥呢?"
"何夫子又来买糕点了?"打杂的人问到。伙计说:"是啊是啊,你说他一天才挣几个钱?非要买这水晶糕。"
月芗馆在西街尽头,靠近城门,离其他坊间都稍有距离。已经半夜,其他地方已经歇息,而月芗馆,歌舞升平。夜,才刚刚开始。
月芗馆后头有一道窄窄的小门,用来给送食材的小厮行走。何故在这等了三刻钟,终于等来了小松。小松磕磕巴巴地照着宋居寒教他的说:"故哥,说了多少次,寒哥不让你送了。这玩意儿月芗馆要多少有多少,寒哥说你巴巴地送过来,忒寒酸。"
"你只给他就行。"何故知道宋居寒要面子,即便是面对小松,他也是客客气气:"你放在他桌上,他想起来会吃的。水晶糕不腻人,你让他歇息的时候吃一块垫一垫肚子。"
小松无奈接过,在何故的目送下,回到门里,将小木门关上了。
宋居寒在台上弹琴。他自小不喜欢舞文弄墨,反而喜欢研究琴艺。宋老爷嫌他不长进不让他出门,他便真从不出门,不读书也不习字,就喜欢练琴。是而世人都不知宋府小公子面若冠玉,俊美无双,更不知道他弹得一手好琴。
宋老爷风流多情,发妻离世后小妾抬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续弦,也始终只有宋居寒一个儿子。宋居寒与亲爹没什么感情,因而就算是一朝从高处坠落,沦落到当一个乐人,他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觉得很不错——依旧锦衣玉食,依旧高枕软卧,甚至还有很人来欣赏他的琴。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一个个富商盯着那天仙一般的人儿,犹如见了肉的饿狼,却没有一个人敢做些什么。月芗馆不做明面上的皮肉生意,但客人非富即贵,若想和乐人有些什么进一步接触也就是一句话、一点雪花银的事情。可宋居寒身后有人在护着,老鸨打死都不敢松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宋居寒起身离开,回到了顶楼的厢房。
推门进屋,看到桌上的水晶糕,宋居寒眉头一皱,一脸嫌弃地问小松:"不是说了不要让我再看到这东西,你怎么又放在这里?"
小松不敢说话,连忙上前将水晶糕撤走了。宋居寒懒散地靠进美人榻,"他今天又来了?还是从后门吗?"
"是。"
"都说了多少次了让他以后不要来,以后你也别见他。他要想来送东西就从正门走,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还装什么情真意切。"宋居寒讥讽地说:"他不会还真的在攒钱给我赎我的身契吧?他这一两一两的攒,得攒到下辈子去。"
小松嗫嚅着说:"寒哥,故哥很辛苦的,他抄书抄一天也挣不了几两银子……"
"自己就那么点本事还想着当英雄充老大?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宋居寒瞪了眼小松:"他就是个蠢货,读那么多年书,还是个穷举子,秋闱也没考上。好好当他的教书先生,教那些乡野村夫识字,真是一朝折腰一点文人风骨都没了,窝窝囊囊想什么样。"
"寒哥,你别这么说故哥……"
"一口一个故哥,你叫唤的还挺亲啊?"宋居寒气笑了:"你那么喜欢他,不如等你到了年纪,我做主把你送给何故当小妾?不知道他敢不敢要你?"
小松吓得直摇头:"寒哥我错了,我没那个意思。"
宋居寒"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帷裳中去了。
次日清晨,何故又在太阳升起前出门。这间小院子是早年间他爹买下的,考何故史书典籍,他答不上来时,他爹便罚他来这里思过。这院子在西街一个不起眼的安静箱子里,他爹说,做学问的人,要心沉气净,不要被外界所干扰。
如今,这里成了何故唯一的容身之处。
顾青裴这天来得很早,但是当他到县衙门口时,何故已经坐在桌后抄录了。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顾青裴笑问。
何故立刻起身行礼,规规矩矩地说:“中元节休沐,应该积压了不少公文,就来早一些。”
顾青裴点点头,知道何故是话少的性子,也没逼他多说什么,径自向着衙内去了。
顾青裴原本是朝廷命官,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十年前来到跃水县当一个小小县令。他也是何故的贵人。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他在护着宋居寒,才能让这个狂妄任性的公子哥能在月芗馆那样的地方不沾风尘。
多年前他就看过何故的文章,直觉这个少年非池中物,一直有意招揽何故做他的门客。原本何故并不愿意做他这个外放京官的门客,直到宋家事发,瞬间天翻地覆。
顾青裴在与故友通信时言到:“情之一字,何其可怖,损人心智,燃其风骨。”
在他眼里,何故就是被一个情字毁了个干干净净。
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那样一个不堪入目的人。顾青裴扼腕,他最是惜才,这些年何故的才干越发让他满意,不少令他在京城得到那上位者称赞的锦囊妙计也是出自何故之手。
他不日即将完成使命,回到京城。何故却拒绝了与他同去的建议。原因无他,“尚有家事,实在放不下。”
那算个屁的家事。顾青裴苦闷异常。
黄昏已至,何故来与顾青裴告辞。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秋闱了,准备得如何?"
何故垂着眼,抿了抿嘴:"快到中秋了,在下想为顾大人分忧,别得就不再多想了。"
"短视,"顾青裴皱眉:"耽误了一次便罢了,你也年轻。难道还要因此耽误一辈子吗?胡闹。"
"你的文章我早就看过了,"顾青裴说:"我和京中不少大人都看过你中举人的文章,以你的资质,别说进士及第,就是榜眼状元也不是妄谈。"
"顾大人折煞在下了,"何故说:"小人不过乡野莽夫,能得顾大人青眼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妄想别的。"
"我说过,你进京赶考的钱我来出,你不用担心。"
何故攥紧了洗的泛白的袖子。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可他在月芗馆已经待了这么多年,不会计较多待几个月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也说倦了,我给你先把钱垫着,你把他接到……"
"顾大人,"何故低声打断:"您的恩情,小人铭记于心,一辈子也不敢忘怀。"
顾青裴知道自己心急说错了话,但知道何故竟然无意科举,还是气都不打一出来:"你还记得你十五岁时写的文章?你说你要效范文正公,男儿有志当以天下黎明苍生为先,你都忘了?"
"说得好听,你不负旧友恩情,说得不好听,你不过是被情爱绊住了脚。何故,你什么都好,若非爱上这样一个人,你必然大有可为。宁可救孤女,不可救风尘,你懂是不懂?"
"他不是风尘。"何故终于抬头,定定望着顾青裴,一字一句:"他不曾落风尘。"
顾青裴被一脸肃杀的何故镇住了,连何故行礼告辞也没反应过来。
何故逃也似的快速离开县衙,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旁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才不是风尘。
何故晃晃脑袋,不停地深呼吸,才迫使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归于平静。
他一直在攒钱,变卖家产,教书收钱,抄书,给顾青裴做门客,这么多年都为银子奔波。顾青裴说的没错,他早就忘了少年时的豪情壮志,已经被铜臭折磨地疲惫不堪,什么文人风骨,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他心甘情愿。"之乎者也"没办法换成白花花的雪花银,也没办法把宋居寒的身契从那地方赎出来。
宋居寒那么骄傲一个人,那样矜贵,如果他借顾青裴的钱,或是任何一个达官贵人的钱,将宋居寒带出来,宋居寒会多屈辱——会恨他一辈子。
……真是任性。
何故想,自己是真的没救了。他想到可能全天下的人里宋居寒只能接受他,只能接受他用自己挣得钱带他离开那里,因为宋居寒对他是不一样的。被压得喘不过气的自己竟然心中还有翻涌不歇的甜蜜。
他想,这个世界上,他们都只剩下彼此了。
很快了。何故盘算了一番藏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钱匣子。
最多再有半年,再有半年他就攒够一千两了。
他已经在院里中种了好多好多的紫藤,来年春天,宋居寒住进那个小院子,看院中的紫藤,会开心吗?
何故想得出了神,周贺一喊他好多声,他才听见。茫然地抬头,只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正含泪望着他:"故哥哥!"
"周公子,"何故回过神来,"这么晚了来县衙,可是有急事要找大人?"
"故哥哥,我上个月跟你说好了,中元后我一回来就来找你。"周贺一擦掉眼泪,恨恨地说:"故哥哥你为什么不去秋闱?以你的才华你必能高中的!"
"你听到了……"何故有些尴尬。
周贺一是周家幺子,周家家财万贯,比曾经的宋家虽是比不上,但也是一方富贾。小贺一幼时在宋家私塾上学堂,从小就与宋居寒不对付,但是对何故情有独钟,即便是后来何故落魄,周贺一也热情不减。
"故哥哥,你一定要去这次秋闱,盘缠不够,我给你。这是你从小的志向,你怎么能不去呢?"周贺一说,但是他知道,何故一定会拒绝。
果然,"不用了。"何故对着还是小少年的周贺一没办法不温柔,他淡淡地笑着:"贺一,人是会变的,我现在志不在此,就算是去了也不会高中。"
"我知道,你一直惦记宋居寒。"周贺一如此直白,让何故愣了愣:"但是故哥哥,他真的值得吗?你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就为了把他从月芗馆带出来,但是你知道他怎么说你的吗?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吗?"
"周公子,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
"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但我忍不了,故哥哥。我也是与你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宋居寒没有心,我有,我疼你。"周贺一说着又要落下泪来:"如果你与他两厢情好,我周贺一也不是那种挖墙脚的人。但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宋居寒他不配你对他这么好,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每每有人提起你,他都要说你是懦弱谄媚,说你为了几个铜板去黑书局抄盗版,去东街教贩夫走卒做'科举梦',说你唯唯诺诺一副穷酸相……故哥哥,他就是这么对你的,他就是这样辜负你的!你以为他在月芗馆受苦受难,他在月芗馆好着呢!灯红酒绿,□□风流,他很是享受呢。"
"周公子!"何故冷声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在我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位置,与你无关。"
周贺一抓住何故的手腕:"你不信,是吗?那你敢不敢跟我去月芗馆看一看?"
何故沉默了。
"他不让你从后门进去,月芗馆入场费十两银子,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何故想了想,大约有半年了。上一次,那人发脾气,嫌弃他从后院的小门偷偷进来见他,不光明磊落,不是君子所为,"你以后再从后门进来,就怎么来的怎么走,别来碍我的眼。"
周贺一见何故不说话,知道他动摇,接着说:"我找人打点一番,我们悄悄过去。故哥哥,我只是想让你看他一眼,看看他过得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屈辱不堪。"
让你好好看看你费尽心思供养的白眼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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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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