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门开了,不是小屋的门,而是院子边界上的结界。以往靠近那里,都会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芬迦林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她踏出边界,踩到了柔软的草地。
她自由了。
如果要发表自由感言,她应该说:“这么多年来……”但她已经忘了具体是多少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草原上,没有任何人在附近,唯一的生物是一只羊,每天傍晚后从西方跑向东北方,碰得到的植物则只有野草和胡萝卜田。它们不是“狱卒”准备的饭菜,只不过恰好在这里。
她试过了,即便不吃不喝,自己也不会死。烹饪,然后吃掉,这是娱乐活动而已,和剃羊毛、追逐羊、赶羊、吃草、自杀、纵火一样,不然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如果法杖能被唤来,她还能做点别的,比如给自己堆堆沙堡,做个秋千,但若是那样,她也早就一炮轰开结界出去了。
起初,她还会在脑内不断模拟术法来消遣,但没有丝毫精神刺激的生活几乎快把她击垮了,她开始忘记越来越多的事。随着遗忘越来越频繁,她尝试在小屋里找到的一本空白笔记上记录下自己所有的知识,但记录着记录着也厌烦了。况且,如果不会有任何别的生物出现,她也不可能出去,记录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现在她自由了。
下雨了。她看见一颗水珠滴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从自己的眼眶里流出来的。
她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怎么进行远距离移动的,后来她才想起法杖。她张开嘴,结结巴巴地念了几次咒语,没起作用,她瘫倒在地上,有些绝望地想到,这会不会只是精神崩溃下的幻觉。
她不死心地又念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流畅,终于,遥远的地平线上,一根棍子直直冲她飞来,她忘了控制距离,被棍子砸在了额头上。
那是她的法杖……是吗?她都要忘了它的样子了。
当触摸到它微微发热的表面时,她泣不成声。
之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这个小屋,基本上忙着复健。她太久没使用术法,也太久没和人讲话,与长久恒定的环境有所区别的一切变化都让她过敏。她需要适应突如其来的降雨,一阵毫无预兆的微风,路过的马车,还有饥肠辘辘的肚子。但她喜欢骤雨,喜欢不讲道理的雷声。不久后,她还打算去附近的村庄与人交谈。
已经想不起来和一个活着的人对话是什么感觉了。
当她总算顺着炊烟找到附近的村庄,惊讶它居然那么近,这么多年来,一个近在咫尺的邻居就坐落在五百米开外,二者之间却像隔着一整个宇宙。
她踏入那片村庄的入口,看见几幢斜屋,道路上匆匆的行人,拉着驴的商人,还有正兜售花朵的兔族小贩。
她试着走向小贩,拿出几枚钱币,随便选了一束花。
“你好,请问……”
接着,她发现小贩看不见自己。
“请问这朵花多少钱?”
“你好,能听见吗?”
她从各个角度与小贩搭话,对方都视若无睹。最后,她尝试触碰了小贩的肩膀,又加大力气拍了拍,将小贩推离了原本的位置,对方仍然不回应她,只是在稍微的愣神后,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整理摊位。
一个拖着鳄鱼尾巴的爬行族从街对面走过来,说:“早啊,维德,我要一些茉莉花。”
被称作维德的小贩竟有了反应,抬头对那爬行族说:“噢,早,如宁,之前的玫瑰怎么样了?”
维德与如宁就这样攀谈起来,聊着天气、街坊之间发生的事、镇上的庆典。最后,维德剪了些茉莉花给如宁,如宁付了钱,两人微笑着道别。
芬迦林站在摊位边,眯起了眼睛。
她唤来法杖,利用风力将维德抬升起来,无论如何,若突然陷入失重状态,人都是会慌张的,但维德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这么漂浮着修剪手中的花枝。
之后,她就在村子附近歇脚,观察着附近发生的事。有一个伐木队每天都在路边砍松树,树木的年轮逆向生长,那些倒下的树会在每日十二时归于原位;动物的行进轨迹刻板地重复,就像之前的那只羊一样,互相追逐、捕猎、吞食,但到了十二时,它们会回到重置点。村民们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对话,对安排之外的存在——比如芬迦林,毫无反应。
这并不是幻觉,也不是芬迦林成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幽灵。她明白,这和把她囚禁的结界是同一个东西,并不是她自由了,而是结界被扩张了。因为扩张的关系,它解除了“不可进出”的条例,变成了“有进无出”,所以不断有新东西被吸纳进来,所以法杖也能被召唤。
“会导致这样的现象,一定是有人修改了结界的核心符号。而要调查这件事,我需要帮手。”
此刻,芬迦林在小屋里,对佩尔霍涅如是说。佩尔霍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巫术。”
“是比较老的东西的了,”芬迦林苦笑道,她以为佩尔霍涅的意思是,符号术已经成为某种新技术的起源,只会在巫术史中被提及,“虽然在我被囚禁之前,符号术还算是新技术。”
佩尔霍涅看上去有很多事想问,嘴巴张了又关,最后,她选了这个问题:“首先,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唔,因为我是个罪人?”芬迦林将水杯举到嘴边,啜饮着热茶,“我是恶魔,必定是干了坏事,才叫恶魔的。”
她不可能告诉佩尔霍涅。
而佩尔霍涅几乎瞪视着她,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不想说就算了。”佩尔霍涅烦躁地叹了口气,“先不论那个契约的事,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逃出去才是首要目标。”
芬迦林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佩尔霍涅会这么快妥协。
这个长着黑色羽毛的鸟族人看上去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试图通过剥离生物的‘自由选择权’,消除命运的不确定性。”她试探着说,看见佩尔霍涅仍然皱着眉头,毫无头绪,“这就是‘因果剥离实验’,这个结界内的所有事物都会进入永恒。”
“嗯哼,”佩尔霍涅看起来在认真地记着,“那这是谁做的实验?”
“反正不是我。”
“好吧。”佩尔霍涅放弃了,并再一次说,“呃,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我不知道符号术是什么,这在现代的巫师教学里一点也没提及。”
“啊,怎么会?”芬迦林睁大眼睛,她记得符号术可是术法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巫术史中,一丁点儿也没提到吗?”
“没,而且那是因为……”佩尔霍涅摇摇头,说现在的人类已经失去法力了,并不是有了进步,而是大倒退。
听完,芬迦林看向窗外,方形窗框的角落中露出一小块纺车的切片。
想要消除不确定性的天母,将一切纳入绝对的控制之下……
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失去了意外,同时也会失去奇迹。
“佩尔霍涅,你被预言为灭世的罪人,是吗?”她转回来,看着佩尔霍涅的眼睛说。
佩尔霍涅变得警戒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芬迦林耸耸肩,用亲切的态度说:“大概和你是一样的,我也能看见命运。”
“你是说命丝?”
“嗯,差不多吧。比起这个,我想问你,你对我的巫术感兴趣吗?”
佩尔霍涅脸色大变,那张因受伤而有些苍白的脸更灰了,碧蓝色的眼睛滴溜溜乱转着,嘴唇都在抖,看上去就像个作弊被拆穿的学生。
那可太明显了——芬迦林想,刚刚,她制作藤蔓马的时候,佩尔霍涅就像一只看见金银财宝的巨龙,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呃,我,我不是……我是说……对。”
“对什么?”
“对,我是很感兴趣。”佩尔霍涅的手肘立在桌上,捂住自己的脸,试图隐藏表情,但她疏忽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已经转变成粉红色的耳尖。
芬迦林偷笑着。
“好吧,小佩,但你为什么要这样?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求知的精神很好啊。”
“你叫我什么?”
“小佩。”芬迦林抬起眉毛,“你的名字太长了,不行吗?”
佩尔霍涅将手往下移,露出了一双眼睛,它们眯了起来。
“……我对你的巫术感兴趣,”佩尔霍涅说得很快,声音闷闷的,“根据预言,我会成为新王剑下的罪人……想要恶魔的巫术,或许会导致灭世。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那很恶心。”她使用的都是不连贯的句子,“但我不相信所谓命运的安排,我不想遵守,却又害怕不遵守会有更糟糕的后果。”
“知识并没有罪,只在于使用它的人。”芬迦林只是说,“而且,如果不遵从安排也是世界毁灭,遵从安排也是世界毁灭,还有什么好选的?”
“不,遵从安排,这个世界就会被新王拯救,只是牺牲我一个人而已。”
“我认为,如果神是全知全能的,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让人类能够违逆命运。有人违逆了她的安排,再降下天谴,这样的方式不会太低级了吗?”
佩尔霍涅叹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别和我说这个,”她停顿了一下,“还有,芬迦林,你的名字只是比我少了一个音节而已。”
芬迦林轻松地说:“你也可以给我起个昵称啊,反正,咱俩还得再相处一段时间呢。”
“不了,芬迦林就好,”佩尔霍涅移开视线,“但我得和你做个交易。”
“嗯?”
“你可以那样叫我,前提是教我符号术,或者任何我没听说过的巫术。”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划算,但扯平了。
芬迦林几乎没怎么犹豫,点点头,笑了一声:“好啊,小佩,你要把这件事添加到我们的血契里去吗?”
佩尔霍涅几乎立刻皱起眉。
“不,我要用人类的方式和你约定。”
说罢,她去找纸和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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