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咫尺

且不论其他宗门如何,毕竟是他人事,花迟虽对他们能遇机缘一事怀有艳羡之情,只是眼下的另一件事令他无暇他顾。

一间房。

他和师父。

叶长溪似是瞧出花迟的窘境,他有几分不解,道:“夜里你去榻上歇息,不必顾忌我。”

花迟还不曾结丹,自是需要睡觉的。修士自结丹后每境睡眠渐少,多以入定代之。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自知师父并无他意,却难免生出几分绮念。

饶是在白鹿峰上,他与叶长溪可谓朝夕与共,也不曾同塌而眠过。

思及此,花迟不免在心中嘲笑自己,讽他为这件事心神荡漾。

入夜后,花迟褪了外袍,叠好放在榻前小柜上,只着一件单衣,歇在榻上。

人间已入夏,燥热不已,因而小窗向外支开了半截,只偶有几缕夜风。

花迟并无困意,便偷偷抬眼去看身侧的叶长溪。叶长溪原在椅上入定,是花迟劝他床榻要软些,久坐总归比木椅称心。叶长溪似觉有几分不妥,但不忍拂了小徒弟的面子,尤是花迟一副真心实意望他舒心的模样,便允了他,坐在榻边入定。

这客栈的软榻极大,衬得他占用的地方极小,左右叶长溪亦是不愿扰了徒弟清梦的。

叶长溪背朝花迟,花迟便只能瞧见如瀑青丝。他曾数次帮叶长溪梳发,甚至一只手都拢不住。花迟学过的诗文多了后,发觉诗人们总爱将青丝比作情丝,便对替叶长溪梳发这件事着了迷。

花迟屏住呼吸,他动作很轻,往叶长溪那侧挪了几下,直到能看清他的侧脸。

花迟想,天道也是偏心的。举世无双的修道奇才、白璧无瑕的面容,自是天道偏爱,才会精心雕琢。

他的目光落在叶长溪的脸上,入夜后屋内并未燃灯,借着窗外零星火光,加之修士目明,虽有些昏暗,但也能轻易看清他脸上的线条。

叶长溪阖眸,潜心入定,他不会对小徒弟设防。他的神识覆盖客栈,唯独屋内不曾,想来是担心花迟睡得不自在。

鬼使神差的,花迟缓缓起身,凑去叶长溪身边。

目光自睫羽上滑过,游走过鼻峰,停留在薄唇上。他看不清唇色,即便记忆中叶长溪的唇色总是淡的,此刻仍觉得这双唇应由世间最艳的红涂抹,否则怎会如此诱人?

花迟情不自禁地倾身靠近他,又发觉叶长溪耳后有颗点缀般的红色小痣。

极小,极其隐蔽。

兴许连叶长溪自己也不知道。

花迟下意识地舔了舔唇。他很想亲一亲眼前之人,很想舔一舔他耳后的小痣。

淡淡的兰香包裹着他,更引诱着他,他有些头脑发昏,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大逆不道也好、违背天理纲常也罢,只要能吻一吻眼前的人,什么都不重要了。

于是他屏住呼吸,极缓极慢地动作,一吻将落时,忽闻一声剑啸。

那张薄唇近在咫尺。

花迟清醒过来,他往后挪了几下,胸腔中砰砰作响,久久难以平息。他险些犯了大错,万劫不复。

倘若让师父发觉,定会将自己逐出师门吧。

花迟好奇地向桌上看去,意外地发觉那里摆了两把剑。一柄是叶长溪平素常用的木剑,另一柄他甚少见到、也从未见过此剑出鞘——便是叶长溪自剑阁中取回的天衍剑。

此剑名即天衍,是“天衍四十九剑”中极为特殊的一把,花迟只知道在叶长溪之前,天衍剑千余年来尘封剑阁,不曾认主,至于其他,他却是不知道了。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而方才那一声剑啸,便是来自天衍剑。

他有些后怕,阖衣躺下。淡淡的兰香萦绕着他,花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天衍剑已被叶长溪收回了粟米中。这种粟米是修士炼的器,用以储物,一粟可纳沧海之物,出门倒是便捷许多。

花迟对那把剑心有余悸,担忧叶长溪察觉到他昨夜的所作所为,幸好叶长溪与往常无异,他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二人下楼来到大堂内,花迟吩咐小二端来两碗白米粥,佐配些许榨菜。

花迟是为饱腹,叶长溪却是没有这些口腹之欲的。只是花迟平素习惯了也给叶长溪盛一碗,二人总会一起吃饭,这回说顺了口。

那小二很快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白粥上来,摆上些腌萝卜丁、腌黄瓜和泡菜。

叶长溪尝了两口粥。

花迟发觉他眉头的动作,低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有你熬得好吃。”叶长溪便道。不过他知道凡间谷物来之不易,没有浪费的习惯。

这话倒令花迟有些飘飘然了,他自知厨艺比不得客栈后厨,想来只是叶长溪不爱这白米稠粥罢了,而且他一口腌菜没吃,只是静静地喝粥,未免太寡淡了。

花迟虽这样想,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眉眼飞扬着难掩的得意。

旁桌坐着几位身穿素白为底、墨绿着色衣袍的修士,俱是用青色发带束发,一行人极为规整,花迟第一次见到其它宗门的修士,心生好奇,总不免往一旁多看几眼。

叶长溪见花迟频频探头去看,便同他解释道:“这些是昆仑宗弟子。”

比起这些人,花迟自是更想多和叶长溪说几句话,便有些没话找话道:“师父怎么知道……”话还未说完,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虽有些羞赧,却没让叶长溪发觉。

叶长溪便道:“这是昆仑宗内门弟子的服饰。”

花迟久在北冥,只对其它宗门的收徒之道略有耳闻,知之甚少,却也知他们大多以弟子的天资分级,有内外门弟子与真传弟子之分。似北冥这般凡是入了门便不以天资论贵贱的才是少数。

“大”宗门里,十二宗、八世家,北冥是唯一一个不管事、人丁少,却还能稳占仙盟一席之位的。

半刻后,又见楼梯上走下一个红衣少年。那少年颇为恣意,绑发用的红绳扎得随意。他刚下楼,花迟便听见在旁的那些修士纷纷喊他“师兄”。

抬眼看去,却是一瞬震惊。这少年极为俊雅,容貌更是艳绝无双,惊为天人,眼角一颗淡红的小痣更是摄魂夺魄。

不过在花迟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又去看叶长溪。

……果然再好看的人,还是比不过师父。

用过早饭后,二人闲来无事,花迟提出想去坊市逛逛,叶长溪便陪他一同。

此城比邻许多大小宗门,常有修士来人间时会在此落脚。因而坊市中也流传着许多修士的物件。花迟路过一个书摊时,目光没忍住,落在了那一摞《白露记》上。

……竟然还有《白露记》的第一卷与第二卷。

花迟偷偷买了三卷《白露记》,藏入粟米中。

花迟那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自然没躲过叶长溪的眼睛,被逮了个正着。叶长溪不知他买的是什么话本,只当是些打发时间用的闲书,随意道:“话本?”

花迟木然点点头。

叶长溪道:“想看买便是了。”言外之意是不用避着他,花迟这个年纪的少年,喜欢看倒也正常,叶长溪总归不至于还要一一翻查他买的那些话本。

花迟深吸一口气,然后半个字也没吐出来。还是决定不与叶长溪解释这话本了。

坊市中有家名叫“一品斋”的糕点铺子,这字号天下连锁,铺中糕点各式各样,色香味俱全,只是价格极贵。

花迟与叶长溪路过时,正巧见那红衣少年点了一摞高的糕点,尤其是桃酥,让堂中人包起来。少年在往包中摸银子时动作一滞。

一品斋的老板见少年迟迟不付钱,不由得疑惑。

却见他取出背上的佩剑,作为抵当:“我下山所带银钱不够,不如便以此剑作当,暂抵钱物,日后来赎。”

老板迟疑地拿起剑看了看。

那剑锻自昆仑玉而成,剑身泛着寒光,通体透明,无论识货与否,都能看出价值不菲。剑修自然识剑,花迟可以断定,这是一柄与天衍四十九剑不相上下的名剑。

只是剑修素来视剑如命,断然没有将自己佩剑随意当出去,只为了周转些钱买糕点的,实是太随性了些。

据说当年宿少岚溜下山出去玩时,仙市中正好新推出一款仙酿,只有十坛,卖得极贵。宿少岚随身不曾带那么多灵石,灵光一闪,将自己的璇玑剑当在仙市中。

天衍四十九剑,平素众修士只有耳闻,难能眼见。那仙市老板却是个会做生意的,当即开价三十灵石一见、三百灵石可以尝试拔剑。

这些器物,尤其是剑修的剑,一旦出鞘,即为认主。三百灵石买个机会,算不得贵,万一璇玑剑出鞘,宿少岚便是想赎也难买回了。

那几日仙市人满为患,都是去瞧一眼璇玑剑或是拔剑一试的,仙市老板赚了个盆满钵满,对宿少岚也是眉开眼笑,人都大方了许多——日后仙市推出的所有佳酿饮品,宿少岚都可以免费拿一盏,北冥宗弟子皆奉为座上宾。

只是外人不知,连这坑蒙拐骗的法子,都是宿少岚凑不出酒钱,与仙市老板商议——同流合污的。

宿少岚那次下山,便是拉了叶长溪一道,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只有自己挨师父的罚。叶长溪见他当剑买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宿少岚将佳酿一饮而尽后笑他呆板,道:“我自剑阁取剑,三生幻境九死一生,才令璇玑剑出鞘。旁人哪能轻易拔出——”末了,他又道,“这酒不过尔尔,还不及师父埋在寒鸦峰椿树下的醇。”

“能令剑修的剑出鞘……”宿少岚笑道,“要么是剑主心仪之人,要么……”他喝得烂醉,话也说不清楚。

“……”

叶长溪蹙眉,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生怕酒气沾上自己。

“怀陵城中修士往来众多,您可以放出消息说,孤光剑被沈某抵当此处,三两银子便可拔剑一试,”少年笑道,“不出三日,连这店面钱都能赚回来。”

花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对那红衣少年高看几眼。

他在白鹿峰住久了,连季兰时都笑话他,说他像个木头,被框在规矩中,总归有些艳羡这等恣意洒脱之人。若是换他,不说去当天衍剑,连叶长溪削的木剑也比这桃酥宝贝多了,他若是缺了钱财,当什么也不会把剑当了。

叶长溪也不知为何会想起宿少岚那些玩笑话,只当是见到这昆仑宗掌门亲传弟子此举,触景生情。当年宿少岚话中之意,他思来却是不解的。

器物有灵,越是名剑,认定了剑主便不会轻易更改,而出鞘即是认主之意。便是寻常道侣,也甚少见到有共用一个灵器的。

师徒二人借着逛这人间街市,花迟每个摊子前都要驻足停下,多看上好几眼,似是觉得新奇。他倒规矩得很,也不乱买东西,叶长溪见他盯着那截青白剑穗看了许久,正要掏钱替他付了,熟料花迟发觉他的动作后急忙按住他的手,拉着叶长溪走远了。

叶长溪:“?”

花迟道:“师父误会了!弟子、弟子不是想买那剑穗……”

他哪好意思说,是觉得那剑穗很衬叶长溪。

师徒二人继续闲逛着,直到途径卖木偶泥人的摊铺,花迟的脚步顿住。

大脑一瞬轰鸣,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冰凉,他的目光定格在角落的木偶上,这般款式和模样的木偶,他再熟悉不过了。

闭眼之际,仿佛又见当年梨村尸横遍野的模样,房屋瓦砾化作废墟,人血染红了凋零的梨树,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铺主见花迟看着这个木偶发呆,以为他是想买,便捧起木偶问道:“道长,您可是瞧上了这个木偶娃娃?”

只有叶长溪注意到,花迟在发抖。

花迟颤声问道:“这木偶……你从何处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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