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仙市，仙门百家往来者众多，多年依旧热闹非常。人群嚷嚷，各宗门衣着服饰五花八门，直叫人眼花缭乱。

杜星回这里看看，那处摸摸，买了一捧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他个子抽得快，短短几年，模样也变化得翻天覆地，但终归还是个十三出头的孩子，看什么都新鲜。

“师兄！你快来看！”他向身旁高大俊秀、着银白道袍的钟毓喊道，“这个麒麟雕得好可爱啊。”

钟毓于带小孩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天赋，瞥了眼那摊子上的木雕麒麟，目露嫌弃之色，点评道：“丑。”

杜星回撇嘴，大度地不与钟毓一般见识，转而向北冥公认全天下最好、最亲人的问棠师姐控诉。

顾问棠买了那木雕麒麟，笑吟吟地放在杜星回手上，见钟毓仍在后面绷着脸，不由得笑道：“走吧。仙市拍卖会快开始了，叶师伯托我们带敛意珠回去呢。”

钟毓跟在顾问棠身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师姐，叶师叔那儿……还是没消息吗？”

顾问棠摇摇头。

杜星回也跟着情绪低落了片刻。

麒麟山庄出事时他尚且年幼，钟师兄低落了数月才走出来，自那之后活像变了个人，日夜刻苦修行练剑，从前最爱借采买之名下山的人，一连数年都没离开过归雁山。

太白宗紫霄真人云皎与朱雀山庄灵砂仙子带人镜山围剿师潮鸣，他们并未亲眼见到当时之景，只听到仙盟中各色传闻，譬如花迟承认修行邪术、撇清与北冥的关系，各宗弟子间亦有传言清崖真人将他逐出了师门。

当年麒麟山庄血案，数千修士于归雁山下长跪不起，若非花迟自请仙盟共审，北冥多半要落得个“包庇门中弟子”的名声，连带着北冥宗弟子都被其他宗门疏远。但共审未能如期举行，师潮鸣劫狱带走花迟，后二人又双双坠入未见渊，生死不明——各宗弟子觉得，大抵是死了。

甚至有传言说清崖真人见自己亲传弟子修行邪术，怒火攻心之下将其推入未见渊的。未见渊下连通妖域，可千丈深渊纳满瘴气之毒，擅闯者十死无生。

各宗弟子间不乏有觉得此事大快人心的，仙盟虽未对麒麟山庄血案盖棺定论，但不少人已经认定了是花迟勾结师潮鸣所做。

为什么要用白鹿剑这种当世独一无二的剑杀人呢？

——大概是“狂妄”与“愚蠢”吧，兴许真以为北冥可以顶着数千条人命保下他。

唯有他们这些北冥宗的知道，叶长溪近年来数次在未见渊寻人，乃至几次以洞虚之力生生劈开连通妖域的路，修为不知损耗多少，几番下妖域，只是屡次空手而归，两处茫茫。

足足六年，除了溪兰居中那盏魂灯始终亮着，以证他性命无虞，再无人知晓花迟的踪迹。

熙熙攘攘人群中，唯有一人见到那身着北冥银白道袍打打闹闹的师姐弟三人怔愣了半晌。他一身简便灰衣，面相普通，气质平凡，放在一众人里始终不起眼。

他停在一个话本摊前，那话本老板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见他走神，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笑着说：“那是北冥宗的，道袍朴素，衣袖纹剑作饰。”老板顺势拿起一话本，“这话本就是以北冥那位真人为原型写的，跌宕起伏，甚是精彩，已经连载到第七卷了，要不要买个看看……”

他回过神，心不在焉地摆摆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抱歉，不用了。”

“护身咒！卖护身咒了！近来多有妖物作祟，买来保命啊！”

“护身符！看看咱这护身符啊！都是符宗弟子写的！”

“——你小子，天天来跟我抢生意呢？我卖什么你卖什么？”

“谁跟你抢了？各凭本事懂不懂？”

他穿过熙攘人群，听着喧闹声传入耳畔，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唇畔增添二三笑意。片刻后，又将扬起的唇角慢慢压了下去。

甫一抬头，便被一坛酒贴上脸。来人眼角翘着一枚红痣，红衣张扬，风华绝代之姿，引得旁人频频侧目，挑眉道：“尝尝？倒是许久没来过了。”

若有昆仑宗弟子在场，只怕要惊呼出声。原因无他，此人正是他们天资卓越又离经叛道、叛门而出的昔日掌门二弟子，沈秋。

“……我不喝酒，贪杯误事。”顿了顿，他道，“我要去拍卖会。”

正是花迟。

沈秋轻啧一声，收回手中酒，故意剜他：“你想拿敛意珠？估计难了，方才听到那几个北冥的聊天，清崖真人可想要这珠子。”

猝不及防听到“清崖真人”这四个字，花迟心中跳漏了一拍，而后面不改色地慢吞吞道：“这珠子我必须要，你借我些灵石，不然我拍不过他们。”

沈秋：“……”

沈秋翻了个白眼，哼道：“我哪来那么多灵石借你？”

花迟的目光晃晃悠悠地落到沈秋腰间的佩剑上：“我会做一品斋的糕点。你借我灵石，改日我教你做糕点。不亏本。”

沈秋捂着大抵过几日又要当一回的剑，但花迟这话又委实令他心动，心下思索一番，咬牙道：“成交。”

仙市拍卖会十年一开，设于仙市天机阁，多是各种罕见的仙材地宝、灵丹妙药。

天机阁一楼作拍卖用，展示各类奇珍法宝，二至九楼走廊四合而悬，设雅间若干。

这敛意珠倒并非什么举世罕见的奇门玄宝，作用也甚是简单，“避息”，用于隐藏修士身上的“气”。拍买此物之人，多是惹了仇家想避风头的主——大抵也不会愿意在现实拍卖会上出风头。

仙市主拿出敛意珠时，顾问棠自觉稳操胜券：“五百灵石。”

拍卖会上各宗弟子、散修不胜枚举，人多眼杂。花迟睨了眼身旁吃了易容丹后伪装拙劣、样貌妖孽到难以言喻的沈秋，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他这人并不害怕被人认出，摸了摸自己脸上精湛的伪装，默不作声地挪远了一些，斟酌着出价：“五百零一。”

顾问棠：“六百灵石。”

“六百零一。”

钟毓眼皮狂跳，压低声音：“这人每次就多出一颗？这不是抬价？”

杜星回给他指了指声音的方向，在角落中。钟毓凶神恶煞地看过去，然后被平凡男子身旁那妖孽吓了一跳：“……这是惹了什么情债要躲？”

钟毓心中暗自编排了一出大戏，这边区区敛意珠已经拍上了天价，仙市主已然笑得合不拢嘴——最后顾问棠输了，对方以一灵石之差的高价拍下了敛意珠。仙市主整个人都春风满面，活像又年轻了一百岁，命人将敛意珠交与了花迟。

花费此等天价拍敛意珠，却又戏弄似的只高了一灵石。倒是惹得顾问棠三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主要是钟毓心中有些不快。

这厢沈秋去付钱，那厢便有人将敛意珠交与花迟查验。花迟运了些灵力到那碧玉的珠子上，确认不假后便收入粟米中。他无意久留，起身便走了。

顾问棠一直盯着这厢房的动静，见花迟离开，她紧随其后，追了上去，离开天机阁后匆匆唤道：“——道友且慢。”

钟毓忙带着杜星回跟上了顾问棠。

花迟身形一顿，心中又做了次深呼吸。再三暗自劝告自己后，才敢慢慢转过头，看向顾问棠三人，面露困惑之色。

顾问棠微笑道：“道友莫怪唐突，实不相瞒，我等来自北冥宗，今日并未带够灵石，这敛意珠乃是宗门内真人需要。不知道友是否愿意忍痛割爱，不论价格？只要北冥出得起。”

花迟嗓音微哑，目光逡巡：“抱歉，敛意珠于我有重用。”

听他这样说，顾问棠若再继续纠缠，便是太不讲礼数了：“叨扰道友了，实在抱歉。”她回身向钟毓二人摇摇头，“走吧。”

钟毓看了半晌眼前这样貌平凡、气质普通的男子许久，心头漫上说不出的诡异，福至心灵，他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杜星回瞪大了圆溜的眼珠子，冲顾问棠挤眉弄眼起来，颇有想二人溜出去八卦一番。

仙市人来人往，诸多热闹熙攘却尽如此刻被钉住。

花迟淡漠道：“没有。”

他的语气冰冷，隐约间夹带被打扰的不悦。钟毓又端详片刻，确认了自己的确不曾见过，硬生生压下心头的诡异之感，只当自己思虑过甚。又赔了个不是后，几人才渐渐走远。

杜星回撇嘴道：“师兄，你这搭讪好土，话本都不这么写了。”

钟毓拧眉：“你才几岁？就开始看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话本？！一个个都不学好，我这不是搭讪，我是觉得他……”

眼见这一大一小又要吵起来，顾问棠脚步一顿，横插在二人中间，阻止了他俩的进一步争论。

待他们三人俱是走远后，花迟才忍不住又盯着三人背影看了许久，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那厢沈秋付不清灵石，索性将剑当给仙市主了。他这下品易容丹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自是骗不过仙市老板这尊大人精。仙市主捧着他那剑，啧啧称奇，将沈秋列作了心头宝，美滋滋道：“去吧去吧。”还好心地送了沈秋一颗上品易容丹，并未道破他身份，“剑不在身，你还是藏好些吧。”

沈秋接下了这上品易容丹，来到花迟身侧，他腰间已空，不见佩剑，拎着那坛酒扬眉：“何时教我做糕点？”

花迟道：“……改日？”

沈秋冷笑重复：“改日？”

花迟此前被迫与他“共患难”过一回，大概也摸清了沈秋的软肋，打蛇打七寸，他微笑道：“这一品斋糕点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改日再见时，我多备上些不同的，你拿去给你家阿斐尝了，他最喜欢哪个，你再向我学哪个，岂不是更好？”

沈秋狐疑地看了看他，总归对花迟这番话很是受用，应了声，又摆摆手：“先走了，回见。”走前不忘补充，“你在仙盟的名声可是比我臭多了，小心别死了。不然我这债无处讨了。”

花迟：“……”

和沈秋这桩“共患难”的事还得追溯到六年前，从他坠入未见渊，误入妖域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