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道侣

花迟双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好似又成了个哑巴。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唇,亦不敢回头。

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气息,都太过刻骨铭心,像是烙印在他神魂上的印记。不敢思,不敢想,他怕一回头,所有的苦心都会付诸东流,他怕他忍不住扑入叶长溪的怀中。

见到叶长溪,韩远等人这才发觉花迟的存在,纷纷惊诧,如临大敌,手中剑锋指向花迟,警惕道:“什么人躲藏在此处?”

花迟连韩远的声音也一并听不清了,视线有些模糊。小安身为妖,敏锐地察觉到那不寻常的威压,惶恐地踩了踩花迟的衣襟。

他浑身僵硬,终于该意识到自己此刻该做些什么,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真人,”花迟干巴巴地说了句,低着头,将头顶的小狸花揽在臂弯中护着,“她只是一只小猫妖,没伤过人,是不小心闯到人间的。”

风声惊起林间鸟雀,苍绿的竹林随之摇晃,碧叶摩挲,沙沙作响。

叶长溪没再说话,静静看着他。

天衍剑似有所感,在手中阵阵嗡鸣。他垂眸,便瞧见剑刃上那股淡淡的金雾似格外兴奋般,吞吐间涌动着。

这缕沾在天衍剑上的金雾已经沉寂了六年。

花迟手中满是湿汗,心中猜测叶长溪方才看见了多少——定是没见到他用金瞳施术的,不然已经认出他来了。

韩远有些摸不着头脑,交出了抓蟒妖的妖笼:“师叔,正好,我们方才抓了只蟒妖,正不知该如何处理。”

叶长溪沉默片刻,收回视线,平静道:“这蟒妖道行近千年,是你抓的?”

韩远挠了挠头:“好像……嘶,”他困惑地又看了花迟半晌,惊道,“好像是这位道友帮忙的!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了?”

花迟紧张地攥着袖中的手,扣在断指处,刺痛令他清醒:“……抱歉,我用了幻术。”顿了顿,“真、真人,她真得没伤过人,还望真人放过我们。”

“怀陵城中还有妖物作祟,你且先去与其他人汇合。”叶长溪向韩远淡声吩咐着,又转而看向花迟,声音很是平常,如同看待一个并不相熟的路人,“怀陵众多妖物作祟,既没伤过人,便一道同去吧。”

花迟思索着,言外之意大抵是——总归是妖物,伤没伤过人都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能放之任之。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应了一声:“谢过真人。”

花迟与叶长溪隔着几人的距离,他跟在韩远身后,心中惴惴不安。几人御剑,他便随意折了一截竹当做“剑”。

有了叶长溪在,韩远等人自然没道理再对这位随身带着猫妖的强劲修士如临大敌。他无端觉得这修士很是亲人,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忍不住向花迟套起近乎:“什么幻术,这么厉害,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和妖混在一起?”

可眼前这修士的气场又极为冷漠,一句话也不理他,哪里是亲人的样子?韩远也不嫌自己烦,压低声音,开始吹捧叶长溪:“那位便是天衍剑清崖真人!……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若非叶长溪在侧,花迟恨不能将韩远的嘴封上。

他冷静地低声道:“从前见过真人。”

韩远喋喋不休:“你见过真人?什么时候见过的……”

花迟便又不说话了,说多错多,不如不说。左右韩远一个人说得自娱自乐,很是起劲,也不像是需要他回话的模样。

妖物作祟,百姓惶惶,往日怀陵城最是热闹的街巷如今也颇显萧条。一行人来到怀陵赵员外府上。

楚云渺率其它弟子早在此处候着,已经与赵员外交涉起情况来。见到叶长溪来,她略作打断赵员外:“赵员外,这位是我师叔。”

赵员外转而向叶长溪行礼,心急道:“仙长,仙长一定要救救怀陵、救救我女儿啊!”

“你慢慢说,怀陵发生了什么。”叶长溪道。

花迟许久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如今每听到他说一句话,心底便要怦然乱跳一下,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那些妄念又叫嚣着死灰复燃,当真是野火烧不尽。

他手忙脚乱地将敛意珠放在小安身上,这珠子将妖气遮了个干净,瞧着与普通的小猫一般无二,才将小安塞到粟米中藏起来。

楚云渺抬眼扫过韩远一行人,打量似的目光落在花迟身上。

怀陵前些日子还算安稳,作祟的也多是小妖,并未伤及人命。直到七日前城中一户人家大婚,新郎新娘新婚夜竟双双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前两日又是一户人家成婚,竟发生了同样骇人听闻的事。

赵员外的女儿原是订在明日大婚的。

叶长溪问道:“那两户人家在城中何处?”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相隔深远。赵员外寻了府中下人为他们带路。

叶长溪向楚云渺道:“这妖物实力不凡,你们一并去城南那户,若有意外切记使用传讯符。”

言罢,他看向花迟,敛住眸中晦暗不明的情绪:“你随我去城北。”

花迟生怕叶长溪认出自己,不敢有异,诚惶诚恐地跟在叶长溪身后。他偷偷抬眼看着叶长溪的背影,眼前人仙风道骨依旧。

他回想着六年前的最后一面,心绪不宁,他希望叶长溪忘了他这不肖弟子——可临到此刻,他又希望叶长溪记得他,最好永远记得他。

叶长溪以后还会收徒吗?

他又会……怎样跟后来的弟子介绍他这位师兄?

他会说白鹿峰漫山遍野的花都是他这个“师兄”亲自种的吗?

麒麟山庄一事,非师潮鸣一人之力所能为,仙盟中定然有人相助,与之勾结。师潮鸣炼他为人器,用以养魔一事又该有多少人知道?太多人窥伺他识海中的魔物、觊觎大封,他们对大封无可奈何,便只剩下自己这个魔物的载体,他消失了,才是太平。

坠入未见渊是意外,却也阴差阳错成了最好的结果。

花迟跟着叶长溪一路到了城北林府,叶长溪期间未有只言片语。花迟有些失落,却又觉得庆幸。

这便说明叶长溪没认出来,只当他是个陌路人。

林府中人见叶长溪一身道袍穿得出尘脱俗,面容不凡,忙不迭迎他二人进府。林老爷才过天命,竟白了半头,他心焦道:“二位仙长,救救我林府啊……”

林夫人就在他身旁用帕子擦着泪,闻言更是泣不成声:“仙长,求您定要收了那妖物啊!我儿,我儿才二十一岁,怎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命都没了!这妖怪不知道走是没走,害的我儿连下葬都不能!”

叶长溪道:“带路。”

林老爷等人引路去了婚房,林府一派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窗上红纸喜字成双,甚是喜庆。

花迟穿过层层院门,来到婚房前,不由得微微蹙眉。

叶长溪状似无意:“怎么了?”

这对话太过寻常,竟好似当年叶长溪带他下山游历时所经历过的寻常,花迟下意识应道:“这屋内好重的妖气……”

意识到自己过于随意的语气,他呼吸一滞,余光去看叶长溪,见叶长溪并未起疑看他,心中才松了口气。

叶长溪上前推开婚房,花迟紧跟着上前去。

屋中新郎躺在地上,手边倒着喜秤杆。新娘则倒在榻上,乌发凌乱,霞帔散落在侧。二人俱是七窍流血,面色死白,翻着白眼,脸上的血已发暗,洇在大红的喜服上,融为一体般。

黄花梨木桌上置着两个空的茶色琉璃盏,玉酒壶倒,洒了满桌,浸得桌上喜糖与果子全是酒味。

花迟打量了一圈屋内陈设,红罗软帐,铜镜金钗。他听到叶长溪冷淡的声音问着林老爷:“屋中陈设可有变过?”

林老爷连连摇头:“仙长,自出事起,我们就都不敢进这屋子啊!大婚当日是什么样的,现在便是什么样!”

林夫人哭得双眼浮肿,又见了自家孩子尸体,险些一口气没喘过来,踉跄在新郎尸体旁:“怎么会下这般狠的手,七窍流血,我可怜的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林老爷忙扶着她起来,低声道:“你快别给仙长们添乱了!”

“我添乱?还不是你……”林夫人声音渐低,又变作哭声,推了一把林老爷。

花迟看了眼这对夫妇。顿了顿,他俯身在新郎身前蹲下,二指撑开他的眼皮看了半晌,又去看了新娘的眼睛,只有眼白——翻不见一点黑。

林夫人见他在尸体上摸来摸去,心中瘆得慌,索性出了屋子透口气,只留林老爷一人在屋中。

叶长溪道:“可有发现什么?”

“师……”花迟忙不迭改口,“湿气很重,这两个人,眼睛似被泡过,双瞳皆被吃了。妖族有种镜妖,栖息于水镜中,喜食人瞳。极有可能便是那水镜妖。”

“既是水镜妖,为何偏挑新婚男女大喜之日?屋中并未有水,难成水镜。”

花迟迟疑半晌,手上解开新郎腰间玉带钩,扒开了他的外衫,一层层褪下新郎的喜服。

这下林老爷也看不下去了,背过身走到门槛处。

直到最后一层衣服解开,扑鼻的腥气直冲肺腑,花迟拧着眉,看着他空荡荡的、被活生生挖开的心口处,摇了下头:“不是水镜妖,水镜妖不吃人心。这是……”

偏生那心口周围滴血未溅,此前重重红罗绸缎掩盖,竟未曾瞧出此处被挖空。

花迟抬手,食指轻轻蹭过心口,沾上一滴腥重的血,神色一凝:“……妖中有种霓裳精怪,喜红,喜食人心人瞳。这种妖怪在妖族中也极为稀少,皆是有千年道行的大妖。”

但是……

他又去仔细端详新娘的尸体,左胸处却也有诡异的凹陷。花迟没再扒衣服,一件件替那新郎重新穿上。

林夫人一听到孩子心口被挖了个洞,一口气没喘上,昏了过去。下人搀着她,林老爷吩咐那几人扶林夫人回房,看着屋中孩子的尸体,久久难以言语。

花迟问道:“新娘的家人呢?”

林老爷久未回神,他便又问了一遍:“林老爷子,新娘的家人呢?”

林老爷亦抽噎道:“新娘是我家表小姐,爹娘去得早,一直就在我府上养着。”

花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尔惊觉自己似乎在叶长溪面前表现过甚了。他小声问道:“真、真人,您怎么看?”

袖中传讯符亮起,叶长溪在花迟面前抽出传讯符,未做丝毫掩饰。楚云渺的声音自符中传来:“师叔,已经查过了新郎新娘的尸首,二人皆七窍流血,没有瞳孔,新郎心脏被挖空了,新娘的完好无损。”

叶长溪向林老爷道:“府中可有女眷?劳烦检查下新娘的心口。”

来了个小丫鬟哆哆嗦嗦地解着新娘的衣服,打开后吓了一大跳,退开好几步:“心心心心、心口是,是空的!”

楚云渺自是听到了叶长溪这处的动静,疑惑道:“为何这两处会有不同?”

花迟抿了抿唇,没再吭声。

叶长溪道:“霓裳精怪只吃男人的心脏。”

林老爷脸色惨白,也跟着结巴了:“什什什、什么情况?我、我儿媳是、是怎么回事……”

叶长溪目光扫过林老爷:“先吩咐府中下人将红绸揭了,妖物暂且不在府中,大可安心。”

他嘱托过楚云渺怀陵布庄汇合,便掐断了传讯符。看向花迟,眸中映出男子陌生的样貌,说出的话却带着熟稔:“随我一并去布庄。”

花迟随着他迈过门槛,走了片刻后,忽然听见叶长溪问询,声音如在他心口挠着痒:“你倒是懂许多妖族之事,在修士间并不常见。师承何门?叫什么名字?”

花迟如遭雷殛,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扣着断指处的伤口,疼得清醒了两分:“晚辈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了,只是看过几本妖族志怪闲书,略知一二。”

叶长溪应了声,似在等他继续说。

花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胡编乱造:“没、没有师父,一介散修而已。”

叶长溪步子一顿:“嗯。”

面上是一贯的清冷平淡,瞧不出喜怒。

“……名字低贱,便不脏真人耳了。”花迟也不看路,恍惚地跟在他身后走着,这一顿险些撞在叶长溪身上。见叶长溪又继续走,他才提步跟上。

“嗯。”

穿过冷清的街巷,又转过几条弯,便是城北徐家布庄。布庄大门紧闭,门前三层青石阶,阶下一片平地开阔。

二人才到片刻,楚云渺便率着顾问棠三人来了:“师叔,恰好顾师妹三人回怀陵,说要找你,我便一并带来了。韩师弟等人守在了钱府。”

顾问棠并未注意到叶长溪身后的花迟,她叹了口气:“回师伯,那敛意珠遇上两人竞拍,没能拍过。弟子愿领罚。”

“无妨。”

杜星回的目光打量来打量去,落在叶长溪身后的花迟身上,蓦然睁大了眼,拽着钟毓的手用着劲儿。

钟毓“嘶”了声,沉着脸正欲斥责杜星回,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愣住了:“你是——”

顾问棠这才看清站在叶长溪身后的人,也愣了片刻,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缓缓道:“师伯,就是这位道友拍走的。”

花迟:“……”

流年不利。

花迟声若蚊讷:“原来是真人想要这敛意珠,只是晚辈实在有重用,难以割爱,还望真人海涵。”

叶长溪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既是有重用,便留着吧,北冥不会夺人所好。”

花迟一滞,疑心自己听错了,那声音竟隐隐有着笑意。

看着叶长溪的背影,他猛地点点头:“多谢真人。”

钟毓又往那身后看了眼,困惑地“咦”了声:“怎得不见你道侣?”

杜星回:“……!”

钟师兄就这么水灵灵地把心里编的故事说出来了!

花迟:“…………?”

叶长溪重复道:“道侣?”

他的语气有些沉,仿佛之前的笑意全然是花迟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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