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远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足足二十四个小时。阿普唑仑像一双强有力却温柔的手,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稳稳托住,沉入一片无梦的、厚重的黑暗之海,隔绝了所有纷扰与痛苦。
靳砚一天都没有离开家。他处理了一些紧急的工作邮件,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待在卧室里,或是坐在床边,或是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目光始终离不开床上深眠的人。
他看着虞清远胸膛平稳的起伏,听着那均匀深长的呼吸,一种奇异的安宁感也笼罩着他自己。今天没有下雨,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那个陶艺日午后的、安详平静的气息,令人不自觉放松。
他知道,这片宁静是化学物质赐予的。虞清远吃下那片药,无论是出于林修的劝说还是崩溃后的无奈妥协,都像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那从未体验过的、脱离苦海般的平静舒适,会像一个隐秘的诱惑,让他接下来还会想要。
靳砚并不抗拒。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过两天,等虞清远状态再稳定些,就带他去看医生,找一个靠谱的心理医生,系统地、规范地接受药物治疗和心理干预。他不能再仅仅依靠自己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洒满卧室时,虞清远的睫毛颤了颤,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初醒的迷茫和惊惶,也没有立刻袭来的焦虑。他的眼神是清的,却蒙着一层罕见的、柔和的平静,像雨后天晴的湖面,波澜不惊。他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目光缓缓聚焦到一直守在一旁的靳砚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躲闪,没有羞愧,也没有立刻涌上的泪水。虞清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嘴角极其轻微地、生疏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非常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谢谢你来接我。”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睡眠而有些沙哑,语气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清晰的冷静。
没有再说“对不起”。
靳砚的心像是被那抹生涩的笑意和这声平静的道谢轻轻撞了一下。他坐到床边,伸手理了理虞清远额前的碎发,声音温柔:“饿不饿?先喝点水?”
虞清远点点头,就着靳砚的手喝了几口温水。然后,他靠在床头,垂着眼睫,像是在组织语言。靳砚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我……”虞清远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但条理清晰,“我知道我……很糟糕。总是这样……反复无常,离不开人,像个……累赘。”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只是提到“累赘”时,声音略微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好意思,含糊地带过。
没有崩溃,没有呼吸急促,没有自我贬低式的攻击,只有一种疲惫的、近乎认命的坦诚。
靳砚安静地听着,眼神始终带着鼓励的、温柔的笑意,直到他说完。
然后,靳砚握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轻轻捏了捏:“清远,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更不是为了听你说自己糟糕的。”
他顿了顿,看着虞清远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只要你想。你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轻轻卸下了虞清远心头某种无形的压力。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了那个无法回避的柏林。
“柏林那边……”虞清远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主动提了起来。
“乖乖想去那就去。”靳砚立刻接话,语气没有一丝犹豫和阴霾,“你不想让我跟去,我就在家等你。你想让我去,我就把工作室搬过去,或者每周飞过去看你。”他说得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安排,而不是可能颠覆两人生活的重大决定。
但他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和温柔:“但我肯定不会一直傻等着。我会经常去看你,查岗。看看有没有别人给我家乖乖送咖啡。”
虞清远的耳朵尖几不可查地红了一下。
靳砚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着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清远,你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信即使隔着八千公里,只要你需要,我一定能接到你。就像这次一样。”
虞清远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沉默了很长时间。
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
然后,他抬起头,没有说“愿意”或“不相信”,但是那双总是盛着惊惶或忧伤的乌黑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靳砚的身影,并且,缓缓地、坚定地,弯了起来。
像一个小小的、安静的月牙。
里面盛着的不再是破碎的光,而是一种基于药物平静之上的、细微却真实的信任和……希冀。
靳砚看着他那双弯起的眼睛,心里那片沉寂了多日的海,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温暖潮汐的涌动。
他知道,答案已经在那里了。
对视片刻,虞清远坚持要起身洗漱,靳砚则去准备早饭。虞清远吃得不多,但靳砚已深感满意。饭后,阳光正好,靳砚将软榻挪到窗边,虞清远便裹着薄毯蜷在上面,像一只真正慵懒的猫,安静地沐浴在暖阳里,眼皮渐渐沉重,不多时又沉沉睡去。
药物带来的嗜睡效果依旧显著。靳砚处理完工作,下午两三点,看着虞清远睡得时间实在太长,担心他夜间失眠或是睡多了头痛,便俯身轻轻将他唤醒。
“清远……清远……醒醒了,乖,不能再睡了。”声音低柔,带着哄劝。
虞清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但没有了往日起床时的惊悸和低气压,只是懵懂地看着靳砚,任由对方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脸,清醒意识。
看他差不多清醒了,靳砚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语气平常地慢慢说道:“乖乖,我临时有个急事,要出差两天,后天下午就回来。”
他仔细观察着虞清远的反应。虞清远听着,眼神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流露出明显的焦虑或不安。
靳砚心里松了口气,嘴角弯起,又得寸进尺地笑着问:“那……晚上让爸妈过来陪你好不好?就吃个饭,聊聊天。”
虞清远下意识地想摇头,他觉得自己可以一个人待着,不想麻烦长辈,刚想说“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放心吧”,靳砚却抢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
他用一种非常自然又略带委屈的语气继续说道:“爸妈都想你了,昨天还打电话问呢。而且妈特意说了,今天要包你最喜欢的荠菜猪肉饺子,问我们回不回去吃饭。”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可怜巴巴的,像是真的在担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再说了,你要是晚上又睡着了忘记吃饭,胃会难受的……我会心疼死的。”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又是长辈的关爱,又是最喜欢的食物,最后还祭出了“我会心疼”的大杀器,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担心又不显得沉重。
虞清远被他这略施小计哄得有点懵,那点微弱的“我可以”的坚持瞬间被击得粉碎。他看着靳砚那双带着期待和一点点“可怜”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好。”
靳砚计谋得逞,眼底笑意更深。他站起身,作势要走:“那我走啦?这两天乖乖的,按时吃饭吃药,等我回来。”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衣袖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拽住了。
靳砚回头,只见虞清远微微仰着脸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小声说:“……抱一下。”
靳砚的心瞬间软化成了一滩春水。他立刻转身,俯身将人整个拥进怀里,手臂收得紧紧的,感受着怀里人温顺的依靠和清瘦的骨骼。他满足地喟叹一声,觉得此刻这个因为药物而显得格外乖顺、直接表达需求的虞清远,和以前那个要么尖锐抗拒、要么崩溃依赖的他很不一样。
但同样可爱得要命。
他没忍住,低头在虞清远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又顺着鼻梁吻到鼻尖,最后在那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轻轻啄了好几口,像是怎么都亲不够。
虞清远没有躲闪,反而在他的亲吻下,眼睛慢慢地、清晰地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的笑意,像阳光破开云层。
靳砚也笑了,抵着他的额头又蹭了蹭,这才万分不舍地松开:“真的走啦。”
这一次,虞清远没有再拉住他,只是依旧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靳砚带着满心的暖意和一丝牵挂离开了家。而虞清远重新缩回软榻上,抱着残留着靳砚气息的薄毯,感受着胃里食物的暖意和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的亲吻触感,在一片药物带来的平和与爱人精心营造的安心中,再次感到了些许困意。
于是便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任由阳光引他进入回忆的深海。
睡梦中,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好像梦到了那段少有的清闲时光。
————
自画展匆匆一别之后,靳砚想方设法地插入他的生活,刻意制造各种偶遇,以“关心”的名义一次又一次打乱虞清远原本的习惯,偏偏他没有借口生气。
最让虞清远无法忍受的,是靳砚开始干涉他的作息。
画室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甚至凌晨。虞清远早已习惯了用透支身体来换取灵感和那份虚幻的“完美”。焦虑和 deadline 像两条鞭子,不断催促着他,让他无法停下。
直到有一天,凌晨两点,他正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创作状态里,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手指沾满了颜料,微微颤抖。突然,画室陷入一片黑暗。
不是跳闸。他听到门外极轻的、开关被按下的声音。
虞清远愣住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一股怒火混合着莫名的恐慌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冲过去拉开门。
靳砚就站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手指还按在墙壁的灯光开关上。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在暗处显得格外沉静。
“你干什么?!”虞清远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熬夜而嘶哑不堪,像被砂纸磨过。
靳砚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猩红的眼睛和疲惫不堪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你需要休息。”
“不需要你管!你凭什么关我的灯?!”虞清远气得浑身发抖,这种越界的、粗暴的干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冒犯。他伸手想去推开靳砚,自己重新开灯。
手腕却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力道不重,却像一道铁箍,让他无法挣脱。靳砚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烫得虞清远猛地一颤,像是被灼伤。
“就凭我看不下去了。”靳砚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极淡的、压抑着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恼怒,“画画不是你这样耗命的。现在,回去睡觉。”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一种天生的、让人难以反抗的掌控力。虞清远挣扎了一下,手腕却被握得更紧。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无声对峙着,空气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最终,是虞清远先败下阵来。连日积累的疲惫和此刻情绪的巨大波动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猛地甩开靳砚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狠狠地瞪了靳砚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屈辱、愤怒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委屈。然后,他转身冲回黑暗的画室,重重摔上了门,却没有再试图去开灯。
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在浓重的黑暗和颜料的气味里,抱紧了膝盖。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份不容置疑的温热和力道。外面没有了动静,靳砚似乎离开了。
那一晚,虞清远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愤怒渐渐消退后,留下的是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奇异感觉。好像……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弦,被人强行按住,强制它停止了嗡鸣。
虽然方式粗暴,但结果却是……他被迫休息了。
这种矛盾的感觉纠缠着他,让他心烦意乱。
而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的境地。
他会下意识地在每次“偶遇”的时间点留意周围。会在画室听到脚步声时,心脏莫名提起。会在熬夜到某个时刻,耳朵不受控制地捕捉门外的动静,仿佛在等待那个强制中断的指令。
直到一个平静的下午,阳光很好,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握着画笔,却迟迟无法落下。画布一片空白。
他的心,也一片空白,漂浮不定。
那个总是准时出现、带来干扰和困扰的人,今天没有来。
一个下午,心神不宁。
虞清远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某种习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如同无声渗透的细雨,浸透了他严防死守的边界。
而他,似乎已经开始依赖这片不该存在的、带着强硬的……潮湿。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