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见故人

老宅的房子隔音不行。

窗外寂月皎皎,夜色深沉。

沈泽拖着病体,站在走廊驻足好一会儿,脸色苍白如纸,一抹不正常的红又浮现在面颊上,等到声音渐无,他回过神来,脸颊多了几道湿漉。

两边房间紧紧的阖着门,一丝西风从走廊尽头的橘蓝色菱形方块的小窗口呼呼灌入,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老宅归于寂静,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扶着楼梯的扶手,双脚虚软无力,仿佛在走自己过去人生数年,周遭黑黢黢的,黑暗仿佛要歇斯底里的将他吞并,叫他沉沦。

去厨房倒水、喝水。

拿水杯的时候,手都抖得厉害,他罔若未顾,猛的灌下去一大口水,喝得太急,剧烈的咳嗽,被水呛住口鼻,一股酸涩从鼻腔蔓延开,喝进去的水又不受控制的吐出来,沾湿领口、衣襟。

他喘气,喘得厉害,像是漏气的风箱,一呼一吸间,发出“嗬”“嗬”的声音。

刚去英国的那段时间,沈泽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看医生需要排大半个月的队,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想着自己干脆客死他乡,好过回国看见他们夫妻琴瑟和鸣,叫他心中嫉妒丛生,他躺在公寓的地板上,等啊等,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修复坏掉的地方,却是没死成。

想来,祸害遗千年。

疫情的几年,身边的狐朋狗友都安心的躺入坟墓里,他们的孤孀都在咒骂他怎么不下去陪他们,连他自己第一次新冠都难受得联系墓地,花重金挑了一块好地方,可惜,最终还是好端端的熬过去,回了国。

手背上一片湿意,自己的面庞同样湿润一片,他都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他落下的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以见得,男人在脆弱、痛苦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

心脏急速跳动。

忽的,一口气喘不上来,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快接近早上五点的时候,家里的佣人爬起来洒扫庭院,在厨房发现他晕倒的,立马通知沈父沈母,叫佣人把他抬回房间,叫了家庭医师过来看看他的病,又在厨房地板躺了大半夜,身子滚烫似火。

意欢起床之后在饭桌间听说这件事,眉毛动了动,觉得这沈泽的身子有些孱弱,脑海中浮现他苍白得像是吸血鬼的皮肤。

佣人端来一碗鸡蛋羹,她接过青花瓷碗,鸡蛋羹色泽金黄,几滴酱油落在上头,混合香油的香气,她拿起调羹,舀起一勺送入嘴边,没咬,嫩滑的鸡蛋羹直接滑入胃中。

家庭医师给沈泽打了吊针,又留了护士待在沈家老宅,意欢路过沈泽的门口,瞥了一眼,看见沈母忙碌的身影,她在照顾幺子。

意欢午后出了一趟门,去赴约。

汽车驶入雕花漆门。

意欢吩咐司机五点后再过来接她。

等她拎手包入厅堂,女人们已经等候多时,堂内的布置是巴洛克风格,内部装饰十分的华丽,柱顶和拱顶满布浮雕装饰,金碧辉煌,色彩冲击强烈。

苏念看见她,放下手中的透明花茶杯,笑道:“叶大小姐,又姗姗来迟了,说吧,这回又搪塞什么缘由?”

此话一出,余下的女人哄堂大笑。

在场的都是意欢的闺中密友,有结婚的,做了别人太太的,也有不婚主义者……像是苏念,一直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身。

没一会儿功夫,女人们围坐在麻将桌前,几双纤细白嫩,保养得当的手在搓牌,打牌的间隙,意欢把近期自己的烦恼倾吐出来,在场的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她不怕她们之中的谁扭头会把她的事儿告诉沈樾,反正她隐瞒的事儿不少,沈樾不关心她,这些年也不懂知道多少,夫妻二人未曾摊牌过,她心里是不怵沈樾知道的,如果他忍不了,大不了一拍两散。

结婚后,她没对不起过沈樾,唯独和沈泽这事儿,她做得不地道。

不过,不知者无畏!

苏念闻言,一怔,咯咯笑道:“我们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又添一笔,这回栽跟头了!”

姚木兰捻起一张翡翠牌,放入自己的牌中,又打出个红中,听到这里笑着啧嘴道:“想来沈二又没直接戳破,你装糊涂便好了。”

姚木兰喜欢演戏,入了娱乐圈,跻身二线,接拍过几部大制作的电视剧、电影,演了配角,不红,但是,因为是京圈豪门的身家,资源不少,绯闻缠身,不少当红小生偷偷的递来“房卡”,自荐枕席。

早年家里给她定了娃娃亲,这么多年来没和男方见过面,但是因有着未婚夫,她通通拒绝外人,主要是没看上的男人。

“再说,是沈樾先不对,他的白月光回国,为什么不与你说嘛。”姚木兰说:“他心里有鬼。”

方丽娟伸手摸牌,嗫嚅道:“上回我和意欢逛街,远远的瞥见沈樾和个女人在一起。”

苏念抬眼瞟意欢一眼,没开口说话。

众人皆知,叶大小姐多爱她的老公,是她的逆鳞,如今强求来的姻缘濒临破裂,身为好友,可以撺掇“礼尚往来”——给男人戴绿帽,但是,不能落井下石,说风凉话。

意欢的脸一下子涨红,倒不是因为脸皮薄,而是对和姐妹一起撞见先生和别的女人姿态亲密的在一起深感丢脸,为自己御夫不严而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她抿了一口白凉开,神色不自然:“圈子里都传开了麼?”

“倒也没有。”苏念说。

姚木兰补刀:“不过,也快了。”

或许圈子里的众人也不过是装糊涂而已。

一众默然,意欢拈起一张牌,脸上突然展露笑容:“自摸,胡了!”

姚木兰嘀咕:“怎么就胡了。”却是笑起来。

“意欢今儿手气好呢,连赢好几把。”方丽娟说。

意欢抿嘴笑:“总要有些好事来弥补一下,天知道,我最近过得多么凄惨。”她重叹一口气,戏精附体,双手掩面,假装哭泣,“疑似出轨的先生,勾人的小叔,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呜呜呜……”

众人一愣,都笑起来。

姚木兰拨拉一下自己的大波浪卷,趁着意欢心情好,冷不丁的说:“别说我没提醒你,雪静回国了。”

意欢神色一滞,敛了笑容,皱着眉头,说:“雪静回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从前王雪静是她的好友,后面因为一个男人,两人关系破裂。

当然不是因为两女争一男,而是那男的心仪意欢,王雪静求爱不成,反而迁怒意欢,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来,雪静出国,一直没有音讯。

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

苏念啪嗒一声,利落的用拇指抬起打火机盖,一簇蓝色火焰燃起,她动作妩媚的咬着一根烟,凑近火焰,不一会儿,袅起一阵烟雾。

姚木兰嗅见烟味,咳了两声,嫌弃的用手在鼻子前扇风,从座位上起身,躲到一边去。

意欢走神。

S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过几日,意欢在买甜点的时候撞见了王雪静,她是没认出来对方,反倒是王雪静率先喊了她的名字。

意欢看着女人走到自己的跟前,试探性的喊:“雪静?”

王雪静抿嘴笑,笑得温柔。

意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前身材妙曼,堪称一绝的雪静,如今身材变得臃肿不堪,脸蛋圆滚滚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从前姣好的五官如今被挤在一张肥脸上,下巴赘肉层叠,叫人跌破眼镜。

皮肤和从前一样白嫩,整个儿像是一块白白嫩嫩的雪媚娘,白白胖胖,□□弹弹。

不过,再白嫩都掩盖不了她过分肥胖的事实。

意欢心中戚戚然,笃定王雪静是因为情殇自暴自弃,才弄成如今的模样。

“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意欢认为,王雪静一米六的身高搭配如此的高体重,对身体来说是负担的。

“不至于为一个男人弄成这样。”

王雪静没说话,抿嘴轻笑,忽然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从一旁窜出,身量高挑,曲卷的棕褐色短发,高鼻梁深眼窝,模样俊朗,嘴里喊她的名字,男人手里拎着两大盒糕点,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跟她交流。

两人姿态亲昵,互动自然。

外国男人同她说了一堆话后,后知后觉意欢站在两人身前,男人立马看向王雪静。

意欢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们,觉得新鲜。

王雪静介绍道:“意欢,这是我老公米克。”

又用法语快速的同米克介绍意欢。

米克咧嘴笑,一双湛蓝的眼睛十分清澈,友好道:“你好,我是雪静的老公。”说得慢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即便如此,仍然不是很标准。

简单的寒暄,约定好下次见面再叙旧,意欢目送王雪静同她老公米克挽手离开,米克弯腰凑近她,在她耳边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王雪静轻笑,他则飞快的朝脸颊亲上一口……

意欢呆呆的看着,看得出神,残阳如血,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斑驳一地碎影。

或许,当年王雪静远走他国是对的。

人,总不能停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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