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韶来到揽云台时,正是华灯初上。
他孤身一人前来,未带侍从,垂手侧立在绢灯边,朦胧烛光照在他身上,投下一番静影。他面色沉静,颀长身姿沐浴在光影下,恰似一方浸在水中的玉璧,温润沉着,波澜不惊。
嬷娘见他来了,忙上前去拜见,问他可还是去留月阁?
薛韶称是,便听那嬷娘讲道:
“大人来得不巧,林乐师半月前便已嫁人随夫家去了。如今留月阁里住的是江乐师,大人可有兴致一闻?”
薛韶眼神微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揽云台以舞乐闻名于京,因其地势高拔若可凌云故得此名。薛韶本是从未踏足,第一次来是为了应酬,不想却就此爱上林萱芷的琴声。
此后他每有得空便会去听她的琴,可也只是听琴,从未见面。如此相交已有五载,不想竟断在今日。
薛韶确实觉得可惜,虽知聚散本是常态,他也不可能听一辈子林萱芷的琴,可到底也是伴了他五年的时光,解过他不少的忧闷。
就这样走了,他还是舍不得。
他摇摇头,拒绝了嬷娘的邀请。他在这上头有些念旧,既知斯人嫁去,对这新来的却也没什么兴趣。
“大人先不忙做决定,且听我再啰嗦几句。”嬷娘并不死心,拈帕子续道:
“江乐师是两月前来的揽云台,之前一直是在杭州的烟雨楼,名气可大呢!没成想到了京城,在咱们揽云台这样的地方,竟也毫不逊色!上个月楼里竞艺,只差一点便要胜了萱芷拔得头筹,虽说最后还是萱芷夺魁,可这手好琴艺却是认定了。萱芷走的时候都着意交代,待她走后,务必让江乐师入留月阁,即首席位。”
嬷娘眉飞色舞地将这一番话说完,却见薛韶并没什么大的反应,倒也不气馁,又接道:
“而且啊大人,这样出彩的人物,您可知她才多大吗?”
不待薛韶回应,她又兀自比划道:
“十七岁!和您拜相时一个年纪!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嬷娘又是一阵感叹,却见薛韶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不由带了几分急切:
“大人当真不愿赏耳一闻吗?我方才所言绝无虚假,大人须要信我才是啊!”
嬷娘并不想就这样放过薛韶。这几年薛韶常来此地,她不知借此为噱头添了多少生意!何况林萱芷走了,揽云台要换新首席,必要好好造势一番。若是这丞相大人能再做一回“知音人”,便再不愁江月的名声不响亮!
再者……
嬷娘心思转了几转,想到半月前林萱芷走后江月对她说的话。那时江月道:
“我初来京城,承蒙阿嬷照拂,感激不尽。却还有一事要拜托您,只望您能答允。”
嬷娘自是让她不必客气,便听她道:
“我在杭州时便已仰慕京师薛丞相的风姿。听有幸得见的人说,薛相其人,真如天人一般,便感慕已久,此来京城也有一半是为他。听说他以前常来留月阁听林姐姐弹琴,如今姐姐远嫁,只盼他若再来时,阿嬷能将我引荐,让他也听一回我的琴,聊解我倾慕之思。”
嬷娘初听虽有些诧异,随即便平淡如常。只想着这薛相的魅力也忒大,迷住的姑娘竟从京城一直排到了杭州去。
无怪她如此想,薛韶这般年少成名又挈领朝堂的人物,放眼百年也难得一见。更不肖说那肃肃风姿,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待嫁姑娘一水儿地如痴如狂。
这样个人物,却独身至今。眼见着要到而立之年,身边竟连个近侍也无。
先前他来听林萱芷弹琴时,嬷娘不是没起过别样心思。哪成想后来萱芷告诉她,两人竟是从未见面,甚至话都没说上几句!
她颇有些憾恨,但也无可奈何。如今江月既提了这样的心思,她便又开始重新琢磨起来。
林萱芷是无意,江月却是有意。这男女之事,到底还是要有意才能成事。
她遂越想越兴奋,看向薛韶的眼神逐渐热切,显是极其希望他能留下。
薛韶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只径自看向堂后那曲径通幽处。
留月阁,阁前布三潭,环孤山太湖石而设,每逢月夜便可见池中清亮月影,以水揽月,山月俱好,取相留之意,故名留月阁。
如此妙处,历来是首席居所。
薛韶想:或许那位江乐师当真有过人之处。
他对林萱芷的琴声其实并没什么执念,若非要说,也不过是听了五年却骤闻离止的不舍。他二十八年的过往人生里,大多数时候都静得如同雪后荒原,那琴声像是在他心里裂了一块冰,有个地方终于照见了太阳,且一照就是五年。
如今太阳要走了,他倒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情绪,只是终归有点不舍。
生于官宦之家,父亲从小便教导他要“谨言慎行”。他无时无刻不谨守奉行这四个字,与人的相交就变得又淡又薄,比近而立,知友竟是寥寥。
他其实很想要一处发泄的地方,之前是林萱芷的琴音,往后不知又要寄于何处。
那块冰终究还是要长上了,挟裹往日的风霜,连同那琴音一并冻在心里。
这没什么。他告诉自己。
不过是回到从前罢了。
嬷娘见薛韶一直不语,以为他是铁了心的不愿,不由耷拉下脸。失落之际,突地听见一把碎玉般的声音:
“江乐师么?不必劳烦嬷嬷了,我自去寻她便是。”
他最终还是决定听上一听。他的心冷寂太久,实在渴望一处栖息地,让他能舒缓地坐下来,确定地告诉自己:你是有一方净土可憩。
他不知那位江乐师的琴音会否是这方净土,但他愿意去试一试。既是得到过,便想再拥有,人之天性便是如此,他也不例外。雪后的荒原他已住得足够久,现在,他想试着伸手抓住三春的暖阳。
薛韶向留月阁走了过去,行动间晃亮一星灯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待穿过大堂转往那静缈幽深处时,便挨靠他的脚一起,轻趋着,隐没不见了。
姜越在阁中等候已久,她知今夜薛韶会来揽云台,却不知嬷娘有没有本事说动他来她这里。
不来也无妨,她筹谋已久,便是今夜盼不到,日后也总有见他的机会。
她安坐调试着琴弦,继续这场刻意的等待。
不多时,却闻珠帘挑起之声,姜越动作一顿,隔着身前二重绡纱抬眼看向来人。
青玉冠,碧纱袍,因那纱帘隔阻显得朦胧,却让她莫名想起烟雨楼畔的湖光山色。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似乎更好,仿佛这样就能遮住某些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姜越看见他敛衣坐下,就在她右首的檀窗边。
她轻吐了口气,让自己镇定,开腔问道:
“来人可是薛相么?”
薛韶并不答话。
姜越有些疑惑,她叮嘱过嬷娘,除了薛韶一概不见,若眼前这人不是薛韶,莫非是哪里出了差错?
这当儿却闻一道记忆中封藏已久的嗓音响起,一下子将她带回到十一年前。
“是与不是又有何分别,乐师既是以乐通人心,在这琴音面前,还要分听众么?”
声较十一年前多了两分低沉,却分明是当年人无误。
姜越听在耳里堵在心里,心想你若当年不是去宣那杀我全家的旨意便好了。
若薛韶当年同她想的一样,是去救她爹娘的,那该多好啊!那后来许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不会去杭州,也不会为着某种目的再回京城。
姜越在心里叹了口气,收拾心神对他答道:
“非是要分听众,只是我常听林姐姐提起大人,便去求了阿嬷,说是大人再来时务必让他也听一回我的琴。姐姐先前说起大人约莫半月一来,我估算着日子便是这几天,就特意空了晚上,只想若大人来了,便让阿嬷引您来留月阁,故有此问,并无冒犯之意。”
薛韶听她提起林萱芷,倒并无什么异样情绪,只是想着:他不过挂着她的琴,她却似记上他这个人,连带让别人也记上了。
这番因果听起来有些好笑,又着实应在他身上。
他是个淡漠疏离的人,甚少记挂上别人,别人却总记挂着他。无论是好记挂坏记挂,总归是有人把他放在心上,虽说在他看来有些原因不免可笑,可有人记挂的滋味到底是好的。
于是他对她道:
“乐师有心,大可不必如此。薛某凡人也,不足挂劳,今夜亦不过乐师足下平平一听众矣,岂敢当专候之名。但望乐师施妙手,让薛某得聆仙音,便大足慰怀。”
姜越被他说得有些臊,想着这人说话真个令人尴尬,自己贬作凡人,却要将她抬成仙音。
她默了几瞬,觉得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终究还是问道:
“大人可有钟意的曲子?但指无妨,我自当为您演奏。”
薛韶只说随她意,她便按着计量好的,奏了一曲《箕山操》。
乐曲方走了几个音薛韶便觉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一年的席宴上听过。
他并不擅乐,听过的曲子除了宴会上的便是林萱芷奏的,所知并不多。眼前这曲能让他觉得熟悉,必是曾经有过极深的印象。
他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探寻,随着乐曲渐入中段,脑中那模糊的印象也越发清晰,及至某个乐句响起,那破碎的回忆终汇做一道不可逆转的洪流,从上到下,席卷了他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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