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在医院住了两周。生理上的伤口很快结痂脱落,留下一个淡粉色的、小小的疤痕,藏在额角的发际线里。心理上的创伤却如同被野火燎过的荒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黑。她不再歇斯底里,只是终日沉默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喂饭就张嘴,喝水就吞咽,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药物让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或一种迟钝的麻木状态。
出院那天,天气依旧阴冷。尹依依开车来接她。王雪也来了,帮忙收拾着简单的行李。王飞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外面裹着尹依依带来的厚羽绒服,像个脆弱的、需要被精心包裹的易碎品。她任由尹依依和王雪搀扶着,脚步虚浮,眼神茫然地掠过医院冰冷的长廊和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任何焦点。
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带着尘埃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那些曾经枯萎的花瓶早已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茶几上只留下一个圆形的印痕。地板光洁,却透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冷清。这里像一个被遗弃的舞台,所有关于温暖和生活的布景都已撤去。
王飞站在玄关,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恐惧,仿佛这里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怪兽。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尹依依搀扶着她的手臂。
尹依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王飞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很大,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能感觉到那种无助的依赖。她没有挣开,只是沉默地扶着她,走向主卧。
主卧的门敞开着。这里保留着尹依依生活过的痕迹,但也多了一丝刻意的、疏离的整洁。尹依依将王飞扶到床边坐下,然后松开手,退开一步。
“你睡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我去客卧。”
王飞坐在床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她没有说话,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王雪看着姐姐这副样子,又看看尹依依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心里堵得难受。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最终只是低声道:“姐,你先休息。依依姐……我去帮你收拾下客卧。”
尹依依点点头:“谢谢小雪。”
客卧很快收拾出来。尹依依把自己的必需品简单挪了过去。这间屋子曾短暂地成为王飞逃避的蜗壳,如今成了尹依依暂时的避风港。她关上门,将王飞那沉甸甸的、无声的痛苦隔绝在外。
日子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继续着。尹依依依旧早出晚归,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她不再和王飞同桌吃饭,会在厨房快速解决自己的餐食,或者干脆叫外卖在书房吃。她像一个最尽责的护工,按时提醒王飞吃药,准备好三餐放在主卧门口(王飞很少出来吃,食物往往原封不动地放凉),定期帮她换洗床单衣物。她会带王飞去复诊,安静地坐在诊室外等待,听医生交代注意事项,然后沉默地开车载她回家。
她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尹依依的指令简洁明了:“吃药。”“该复诊了。”“换衣服。”王飞则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地执行。只有在尹依依偶尔靠近,比如递水杯或帮她整理衣领时,王飞会猛地瑟缩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受惊小动物般的恐慌,随即又迅速恢复死寂的麻木。她似乎本能地害怕尹依依的触碰,却又在深夜里,当尹依依经过主卧门口去洗手间时,听到里面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王雪几乎每天都来。她成了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唯一一点鲜活的色彩。她会给王飞讲学校里的趣事,试图逗她笑;会笨手笨脚地学着尹依依的样子做几个简单的菜;会拉着尹依依说话,哪怕尹依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依依姐,你……还好吗?”一次,王雪看着尹依依眼下浓重的青影,忍不住问。
尹依依正在叠刚收下来的、属于王飞的干净衣服。她的动作一丝不苟,闻言只是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平淡无波:“还好。”
王雪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一阵发酸。她知道,尹依依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只是在撑着。用那身坚硬的职业铠甲,用那近乎冷酷的平静,撑着处理王飞这个巨大的、因背叛而生的烂摊子,撑着应对外界的余波,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王雪看着尹依依平静得近乎冷漠地提醒王飞吃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依依姐,我姐以前……也这样吗?我是说,在感情上?”
尹依依叠衣服的手顿了顿,没说话。王雪自顾自说下去,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听我爸妈提过一点……说她大学时有个女朋友,叫申晶莹的,特别好一个人,等她等了那么多年……后来她跟孙淼淼师姐,还有张琳琳师姐,都……都没能长久。我妈总说她不懂得珍惜……”
尹依依抬起眼,目光扫过主卧紧闭的门。王飞在里面,像一具空壳。王雪的话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匣子。她想起刚和王飞在一起的头两年,那个偶尔会出现在王飞通话记录和朋友圈评论里的名字——“申晶莹”。王飞的解释轻描淡写:“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关系一直不错。” 尹依依当时忙于工作,也信任王飞,从未深究。现在想来,那个“一直不错”,背后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王飞的闪回 - 与申晶莹的结束】
实验室的灯光惨白。王飞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对面的申晶莹眼圈通红,却还在努力维持最后的体面。“飞飞,你和孙淼淼……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带着颤。王飞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实验台上一个烧杯的刻度线上:“晶莹,对不起……我……我们可能不合适了。”他无法说出“我和孙淼淼在一起了”,只能用最烂俗的借口。申晶莹的眼泪终于滚落,但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咬着唇,轻轻说:“我明白了。但是飞飞,如果……如果你后悔了,我……” 她没说完,转身离开了。那未竟的话语,像一颗种子,在王飞心里埋下了一个隐秘的念头:无论他走多远,总有一个港湾在等着他回头。
【王飞的闪回 - 与孙淼淼的冲突】
王飞和孙淼淼挤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孙淼淼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你能不能不要再接申晶莹的电话?更不要在她生日时特意跑去送礼物!”她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她看你的眼神,根本不是什么‘老同学’!王飞,你能不能有点边界感?!”王飞觉得她小题大做,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我们真没什么!就是认识很多年,她一个人在这边不容易,顺手帮个忙而已。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他记得孙淼淼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小心眼?王飞,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享受她的依赖,享受她那种‘非你不可’的态度!你根本没放下她,也没尊重过我们的关系!实验室里谁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就我是个傻子!”那次争吵后,裂痕再也无法弥合。不到一年,孙淼淼带着满心疲惫和看透一切的清醒,坚决地离开了他。她离开时的话像烙印:“王飞,你永远学不会忠诚,因为你总给自己留退路。”
【王飞的闪回 - 与张琳琳的终结】
婚纱店的灯光梦幻。张琳琳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拿着手机让王飞拍照。王飞举起手机,镜头对准她。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顶端弹出一条新信息预览:【申晶莹:生日快乐,飞飞。愿你一切都好。】王飞的手指顿住了,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张琳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清晰地看到了那条信息,也看到了王飞那一瞬间的失神。回去的路上,张琳琳异常沉默。几天后,她平静地提出了分手。“王飞,我以为我能接受。我以为她只是你的过去。”张琳琳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但我发现我错了。她不是过去,她是你的现在,是你生活里一个无法忽视的影子。你保留着她送你的钢笔,电脑里存着你们所有的合照,她发信息你永远秒回。你告诉我这是‘友谊’,可你的‘友谊’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像个随时可能被取代的替代品。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三个人。” 王飞试图辩解,说张琳琳太敏感。但当他看到张琳琳眼中那份熟悉的、属于孙淼淼的失望和决绝时,他哑口无言。
回忆的碎片像冰冷的玻璃渣,在王飞麻木的意识里划过。申晶莹含泪的隐忍,孙淼淼尖锐的指责,张琳琳疲惫的失望……她们的脸孔交替浮现,最终都模糊成尹依依那双死水般沉寂的眼睛。他曾经以为申晶莹的等待是安全的退路,孙淼淼的指责是小题大做,张琳琳的离开是她们不够包容。直到此刻,在章七七死亡的巨大阴影和自我毁灭的痛苦中,在尹依依沉默的、带着终极审判意味的照顾下,那些被他刻意忽视、轻描淡写带过的伤害,才如此清晰地、带着血淋淋的真相反噬回来。
他毁掉的,从来不止是尹依依。他一直在毁掉那些真心待他的人,只因为他自私地享受着被需要、被等待的特权感,并将这种特权视为理所当然。
半年时间,在日复一日的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最终在初冬的寒风中凋零殆尽。
王飞的情况,在药物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她不再终日躺在床上。有时会自己走出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一整天,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她开始吃一点尹依依放在门口的食物,虽然吃得很少。眼神里那种彻底的死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疲惫和空洞。她不再在夜里发出呜咽,只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让人心慌。
这天傍晚,尹依依下班回来。客厅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沙发一角。王飞没有像往常一样呆坐,而是蹲在客厅角落的地板上。尹依依走近,才看到她面前摊开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王飞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正低头看着,肩膀微微耸动。
尹依依的脚步顿住了。她认出那个箱子,里面装着王飞早年的一些摄影作品和纪念物。王飞手里拿着的,是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是她们刚在一起不久,去郊区爬山时拍的。照片上,年轻的王飞背着沉重的相机包,笑容灿烂,额角还挂着汗珠,正伸手去拉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的尹依依。尹依依仰着脸,把手递给她,脸上是无奈又纵容的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青春和爱意几乎要溢出相纸。
王飞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尹依依的笑脸,指腹划过她递过来的那只手。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沉重地砸在照片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湿痕。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无声地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旧照片上,也砸在蒙尘的地板上。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被阳光笼罩、笑容无奈又纵容的尹依依,再看看照片边缘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无限热情和爱意的自己。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这一次,彻底淹没了王飞。她失去了什么?她亲手毁了什么?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她、愿意把手交付给她的尹依依,那个曾经充满理想和热忱的自己……都在这半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在章七七惨烈死亡的阴影下,被彻底埋葬了。剩下的只有一具被愧疚和绝望蛀空的躯壳,和一个被她伤得体无完肤、却依旧沉默地照顾着她的女人。
她蜷缩在角落,对着那张承载着与尹依依最初甜蜜的照片,哭得像个迷途已久、终于看清自己满身罪孽却再也无法赎清的孩子。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洗刷着他苍白憔悴的脸颊,却洗不去心上那道名为背叛的、深可见骨的伤痕,也洗不去过往叠加的罪愆。
尹依依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着、无声恸哭的背影。昏黄的灯光将王飞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无比脆弱和孤独。那压抑到极致的哭声,像细密的针,扎在尹依依早已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迟滞的、闷钝的痛。她想起王雪的话,想起那些模糊的“申晶莹”、“孙淼淼”、“张琳琳”的名字。原来,王飞的“有恃无恐”,并非无源之水。他早已习惯在感情里留下退路,习惯享受被等待的安全感,并把这种病态的模式,带给了她——尹依依。
她看了很久。直到王飞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尹依依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指,也冲刷着她眼中那一瞬间涌上的、极其浅淡的湿意和更深沉的冰冷。然后,她开始准备晚餐。
空气中弥漫着旧照片的尘埃味和王飞眼泪的咸涩气息。尹依依的动作依旧平稳,切菜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厨房顶灯的光线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看清后的、冰冷的决绝。
余烬尚有微温,但火焰,早已熄灭。而关于王飞的真相,终于在泪水中浮出水面,冰冷而丑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