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文令仪忍不住皱眉。在她眼中,一国太子不该是如此风范,就算做不到纯善敦厚,也该待人彬彬有礼。年纪轻轻就傲慢无礼,长大之后,不过是又一个暴君。

她也不是没养过孩子,文洛便是最好例证,礼仪不缺,尊上亲下,宋国群臣人尽皆知。

只是对他……她没立场说什么,既然过去没参与他的教养,以后也不会,能做的唯有接受。

“敝姓文。”她答得简短,口吻疏离。

拓拔绍仰起头,粗声粗气地追问,“文什么?”

已能看出些许异族俊色的脸上有些疑惑,不单单针对眼前之人叫什么,更不解的是为什么她看着很面熟,好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见过她,可他一点儿都记不得。

文令仪没说话,静静地看他,不赞同的责备神情一下溢于眉眼,眉间略蹙。

袁念嫦早已听闻魏国太子自小霸道,想来文令仪这便是得罪了他,压了压上翘的嘴角,移步过来提醒道:“太子殿下,她是文令仪,旧宋国的长公主。您可听说最近大魏打了场胜战,便是打赢了他们宋国。”

说着,她在拓拔绍身边弯下腰,将文令仪指了指道:“您要是嫌她碍眼,尽可以打出去,这是您自己的家,容不得外人放肆。”

拓拔绍握紧了手里的小弓,见这个文令仪看他的神情有着审视与责备,甚至后来眼里还多了几分笃定,仿佛他是什么坏东西,被她亲眼盖章认证了。

一股没由来的委屈涌上来,他眼睛忽然就红了一圈,激发出狼崽般的凶狠,将小弓往身旁的袁念嫦身上狠狠一摔,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使孤行事?”

不听那未脱稚气的口音,这一声竟然有很强气势,听得人心口发慌,且他素来在武事上用功,虽不过七岁,力气并不小,当即袁念嫦便被推翻在地,蜷身痛呼了声。

拓拔绍没有理会,却将眼睛看向那人,想看她什么反应。

文令仪眉头仍是紧锁,低声道:“太子殿下不过七岁,竟已学会了以权压人吗?”

一瞬间拓拔绍差点被心里的委屈淹没,明明是有人以为他年纪小好骗,被他戳穿而已,怎么就成了以权压人?瘪嘴瞪着她,倔强道:“……亡国公主,你懂什么?”

文令仪脸色霎时微白,低下了头,彻底缄默。

他果然是血脉里流淌着兽血的鲜卑之后。

“这么多人,都是来见老身这个老婆子的?”

厅上的安静被一道苍老声音打断,青雉扶着老祖宗到了圆靠背座椅,早已铺了雪白毡子,暖和舒适。老祖宗笑呵呵地招呼众人不必多礼,落座便是。

拓拔绍见她来了,一路小跑过去,窝到了她怀里歪着,红住眼抱她道:“老祖宗,你去哪儿了,绍儿好想你。”

老祖宗看了眼摔在地上的袁念嫦和红漆小弓,看了看青雉点了下头,便拍着怀里小祖宗的背,慈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不是你最喜欢的马术吗?出了什么事?”

拓跋绍闷闷道:“绍儿去了的,只是李冲不在。”

老祖宗道:“李冲不在,不是还有其他几个师傅?你说不上就不上,叫你父皇知道了,岂不罚你?”

拓拔绍振振有词,“马术、弓箭只有这个刚回来的李冲最好,绍儿只要最好的,除了他,其他人都不配做绍儿师傅。”

老祖宗呵呵笑开了花,“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哪个师傅好,哪个师傅不好?行,不愧是咱们鲜卑的第一勇士,有识才之能,事事都赶在别人前头。不过只许这一次,武艺要学,尊师重道也要学,这两样都学了,才能和你父皇一样,日后做咱们大魏的明君。”

拓拔绍爬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绍儿受教。”

青雉已把袁念嫦扶了起来,笑道:“殿下知礼守礼,真是咱们大魏之福。老祖宗,奴婢问清楚了,本没有什么,是今早地上又打了一次蜡,尚未干透,走在上面便容易跌跤,本不该用此厅待客的,底下人不懂,给安排到了这里。好在如今袁娘子没什么大碍,换身衣衫就好了。”

袁念嫦连道不敢,“本来就是臣女不小心,不必劳烦。”

钟慈音连忙也笑道:“老祖宗,臣女斗胆,也随着这里人叫一句老祖宗。其实我们南方来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辈,在家里针黹女红也都时常上手,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更衣什么的,只向老祖宗讨杯热茶,安安被吓的心也就够了。”

她固然与袁念嫦不合,但到了这里,不论谁做什么,都会被视为南方女子做了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于娇生惯养之辈是谁,方才青雉在问袁念嫦前因后果时,恐怕早已说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下一刻,青雉便问文令仪道:“文娘子以为如何?”

自从太皇太后来了,文令仪便逼着自己不要往北面上座看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此时被问,便顺着道:“是,这样足矣。”

重新趴回老祖宗怀里的拓跋绍悄悄看了过来,嘴悄然撅起。别人叫她她就应,他问她她就不回答,凭什么?

见状,老祖宗笑了笑,朝文令仪挥手道:“来,你上前来,老身听说过你,今日才算有机会见一面。”

待人到了跟前阶下,笑道:“别低着头,给老身瞧瞧是怎样的颜色。”

文令仪眼儿微一上抬,半张清艳的脸便露了出来,上了极浓的粉妆,却依旧能看出底下容色艳秀,待全脸露出,暖阳顺着窗棂打入,照得她眼似两枚淡褐琉璃,流转含光。加上身上独有的冷雅之气,让人久久不能挪开眼。

老祖宗眼中笑意加深,笑纹堆在眼角,“果然是国之殊色,叫人一见便忘俗。”

“太皇太后谬赞。”文令仪低下了头,语气却不算诚惶诚恐。

“还叫老祖宗?如今都是一国之人,何必生分?”不待她答,又问起青雉,“老身瞧着这孩子倒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不知你能想起何人?”

青雉仔细回忆了下,摇了摇头,正要作答,忽看见殿下也在那苦苦思索,眉眼之间的颦蹙,竟与眼前的前朝公主有几分相似,不由定睛看了看,惊叹道:“奴婢看着,文娘子虽是成婚七载,娇色未褪,与殿下却有几分相似……”

老祖宗一看,果然有些相像,不由觉得是天意如此,笑得越发慈爱道:“这或许便是缘分。说到孩子,令仪与西宁公之子成婚七年之久,也没个一儿半女?”

被直呼其名的文令仪有些不安,但细想了想,这句话中不过是问她为人所知的过往,说了也无妨的,便道:“是,臣妇与他少一些儿女亲缘。”

老祖宗道:“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不过一旦缘分到了,也就水到渠成了。对了,西宁公身子还好?不瞒你说,陛下怜惜西宁公将才,此番保留他的爵位不说,还与老身说起,要把西宁公之子好生安顿,让他们父子齐心,为我大魏献一份心力。”

文令仪微微涩然。

似乎所有人都将宋国的覆灭视作理所当然了,在她这个前朝公主面前说这些话无所顾忌,全然忘了她的亲族死于这些鲜卑人之手。

“舅舅身体还好,多谢……老祖宗关怀。”她淡淡道。

“谢老身做什么,该谢的是当今陛下才是。说来,令仪见过宪儿不曾?”老祖宗打量着她的神色。

文令仪勉强道:“是,也谢过陛下。”

老祖宗见她并不接后半句话,沉思了半晌,众人屏声闭气,不敢打断她,而后缓缓道:“可想过亲自去道谢?”

文令仪被她的执着惊得主动抬头,眼微微瞪大,“老祖宗的意思是……”

老祖宗惊叹于她的敏锐,竟能在这句话中就觉察出她的有心安排。

在这位年老之人的眼中,文令仪看见了来宫中说和她与哥哥亲事的宰相夫人时同样的神色,带着笃然的撮合之意,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些不过是走过场。

文令仪心跳骤然加快,额汗凝珠,下唇被微微带尖的洁齿紧紧咬住。

鲜卑之人,果然丝毫没有礼义廉耻之心,她明明已经嫁给了哥哥,竟还想着让她……

不!或许这不仅仅是纯粹的撮合!

厅上不仅有她,还有南方各世族女子,太皇太后当着她们面提出这些,不外乎想让这些女子将消息带回家中,让家里人警惕与之有仇的西宁公取得宠信。短短几句话,便再次挑动了南方众世家与舅舅本就敏感的关系。

至于她……

也许太皇太后从来就没有忘记她曾是前朝公主,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将她掠进魏宫,成为魏王后宫之中的普通后妃之一。

出嫁从夫。即便不从,后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也足以让她精疲力竭,不得不熄了复国报仇之心。

她不由有些后悔,也许方才应该要表现得诚惶诚恐些,让人觉得她不过是区区亡国之后。

老祖宗微微一笑,“令仪果然聪慧,名不虚传。”

文令仪如坠深渊,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猜中了,想到要靠近乃至侍奉他,名正言顺地被他掠入帐中作弄,脑中一阵阵发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苍白笑道:“贵贱有别,民妇不敢冒见陛下,还望老祖宗收回成命。”

可她不知,这样的脆弱越发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如濒临破碎的玉瓶般,让人想保护珍藏。

老祖宗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安排。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她的柔弱也许能激发出冷硬帝王心中的柔情,让他开始流连后宫。便命人送她离开,也送了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了袁念嫦和钟慈音两人叙话。

……

回到西宁公府,文令仪脚下如踩着满地棉絮,每一脚都不曾落在地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推往拓拔宪身边,明明她已经将裁玉送了进去,却还是没有丝毫改变。难道她只能与他纠缠至死吗?

“襄襄,你脸怎么这么白?”晋纯将她扶到立背交椅上,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文令仪手上一暖,还有些微微刺痛,这才意识到已经回了家里,一路上的冷风将手冻得冰凉。她垂眼看着晋纯,眼睛被屋里的暖风熏热,“哥哥,今日我去了魏宫,太皇太后和我说……”

话在嘴边,她说不出口。

晋纯呵着她红了一些的柔掌,慢慢地安抚道:“那里让襄襄不舒服了吗?我也听说了是太皇太后偶然相召,不好推脱。不过入冬以后体弱,这是人之常情,想来太皇太后也当谅解。我和父亲明日便去要一道懿旨,让你无论何事都不必离开府里,可好?”

文令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牵着他站直了,两只手圈住他的劲腰,埋头在他腹肌之上,“哥哥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熟悉的气息让她平静下来,她没看见晋纯脸上闪过的一丝阴霾。

“襄襄,自去了南方,你总是有很多心事,只要你不说,我不问。但你要记住,普天之下,我和父亲既然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会做你永远的倚仗。”

“我知道舅舅和哥哥待我好。”文令仪微微失神,琥珀色的眼中眸色黯淡。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忍给舅舅添新的麻烦。战败之国的重臣,在魏国必须步步小心,到处舍脸求人才能勉力存活,说句如履薄冰也不为过。

晋纯正要说什么,忽然注意到她手腕上多了串佛珠,问道:“这是魏宫之人所赠?”

文令仪眼底一阵厌恶,想起路上遇到的人,忙将佛珠褪下狠狠丢到地上,“回来时遇到个蛮子所塞,一时忘摘了。”

“瓦落了一片!”文洛的声音从外传来,帘子一掀,装扮得毛绒圆滚的粉嫩小人儿便钻了进来。

文令仪将晋纯一推,见两眼润圆的文洛跑来趴在她的膝头,心有余悸道:“姑姑,马房的瓦忽然掉了下来,好大的响声,砰砰砰砰差点砸到人。姑姑快摸摸洛儿的心,现在还在跳得飞快!”

“这里许久不住人,年久失修了,别怕”,文令仪安慰着文洛,又给了晋纯个眼色,让他出去后,转头替文洛整理耷下来的袖口,温声训道,“洛儿长大了,再不是小孩子,行事要稳重,尤其不能随便捉着旁人的手便往心口上摸了,知不知道?”

“哦”,文洛有些低落,“我只对姑姑这样。”

到了夜间,文令仪下定决心与舅舅将事情讲明,派人去问了几次,都说舅舅人在军营没有回来。行将就寝之时,忽听见马蹄兵马之声传来,忙在寝衣上披了件素色外衣便往外赶。

刚走出内间,便被一身坚硬甲胄、冒着寒气的男人挡住去路,大掌紧紧钳住她的下颏,逼她直视道:

“公主入宫,就是为了骗拐朕的太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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