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声无息的时间

炖牛肉的香气在空气中辗转,像一只看不见的猫爪,绕过餐桌,轻轻挠了一圈又一圈。香味饱满得像要挤出来,可两个人,都还没有动。

刀叉拿起来的动作,竟像事先排练过似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这份默契里携着拘谨,像踩在一层薄冰上,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更怕碰碎了什么,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

什么东西,似乎在这寂静里悄悄生了根。

吴逐风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不经意。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滑向手机,屏幕亮了。

没有新消息。

她的手指停住了,屏幕也迅速暗了下去,光影从她脸上滑开,留下的是一片沉寂。

屏幕的光消散后,落在眼前的,是一片空白。

时间却依旧悄悄地流动着。从不作声,却也从不迟疑,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奔涌而过,带走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吴逐风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像是要把那点虚无攥住,却只攥到了一手空茫。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林慕云,低却见她垂着眼,脸庞柔和得像一幅画,可那画的每一笔,都似乎勾着她的心,勾得人既心动,又难受。

那张脸,她见过无数次,可每一次,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叫人移不开目光。

她的目光停驻着,觉得自己像一只飞蛾,扑向火焰的轨迹。她知道,火焰会烧疼,会烧尽一切,可她就是舍不得,舍不得不去靠近。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管理员依旧没有新消息。

林慕云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一时之间,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绸缎,轻柔却沉重地笼住了两个人。

桌上,只有瓷盘里残存的几块牛肉,还带着一点温热,香气悠悠地散开来,如同在嘲笑她们的不知所措与欲言又止。

时间悄然流淌,像一条看不见的河,谁也抗拒不了它的微凉。

餐馆头顶的灯光,暖黄得像旧时的油画,却逐渐被窗外深蓝的夜色吞没。

夜色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拂去光亮,提醒着她们:有些东西,终究是抓不住了。

吴逐风想,也许,从一开始,她们就注定如此。像两条在大海里交错的船影,擦肩而过,短暂地映在彼此的视线里,随后便各自归航,消失在各自的天涯。

她望着杯中微晃的酒液,轻轻晃动,酒色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浅浅的痕迹。她想,也许,有些事情,从开头,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这酒,她轻轻抿了一口,味道微酸带涩,却在舌根处泛出一抹回甘。

无论在哪个城市,哪个时代,这味道都不曾改变。

窗外的布拉格,古老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那些中世纪的建筑静默不语,灰暗的钟楼像一位冷眼旁观的智者,看尽人间冷暖。时钟滴答作响,声音微弱,却牵引着无情的时间,步步紧逼。

室内的灯光稀薄,涂在桌面上,像一张褪了色的老相片。

光影纠缠着,像那十几次迭代里,偶尔度过的过于安静的日子,平静得近乎不真实,却又教人不敢细想。

“如果——”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羽毛落地,轻得几乎听不清,“那些,根本不是梦呢?”

林慕云微微一顿,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银光在灯下轻颤了一下,像一滴水悬在叶尖,快要滑落。

她抬起眼,目光清透,却又深得像落过雪的贝加尔湖水。

她凝视着吴逐风,声音缓慢冷静:“你是想说,这些梦,其实是我的回忆?”每个字又藏着锋利的触觉,“可是,我想,那不可能。毕竟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吴逐风抬起头,眼尾微挑,笑意淡得像六月天刚洇开的梅子酒,甜里带着点隐隐的涩意,教人心里发虚,“我们真的今天才见面吗?你确定吗?”

林慕云默然不语,只是将视线移向窗外。

窗外,雪意阑珊。

细碎的雪花,吻上冰凉的玻璃,转瞬化作一滴清泪,无声滑落,徒留浅浅的痕迹。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是,无言。

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散在这无边的静默里,像一缕没来得及燃尽的青烟。

“慕云,如果我告诉你——”吴逐风的声音微微哑着,旋即又顿住。

一时间,竟然用了昵称。

她低头吸了一口气,细长的手指在桌边轻轻一敲,随即抬眼,目光越过窗户,落在另一边的查理大桥上。那桥上的雕像,披着薄薄的雪,冷硬得像几尊定格在时间里的哀愁。

“如果我和你说,时间不是一条直线,你会怎么想?”她的声音低低的,像在问,也像在说给自己听。

“如果”这两个字,轻飘飘地罩在句子前头,添了些职业的客气和学术的冷淡。站在这词句后头,便可退一步,说是“讨论情境”,“虚拟状况”或者“纯粹学术假设”。

虽然到了这时候,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味。此地无银。

只是,吴逐风虽然已经被替换了,是四个小时后,便要消失在这世界,这时间线的人,林慕云却依然是欧洲著名的犯罪心理学家。

依然有在这个世界,这个时间线上的人生。

吴逐风话语间小心些,便给林慕云留了后路。

林慕云自然对这些职场上谨慎的说辞颇为了解,亦是明白吴逐风的苦心。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眼前的瓷盘上,手里的叉子轻轻一顿,随后被放下。瓷与金属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声响虽小,却让空气里那种无形的张力,越发绷紧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慕云开口了,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尾音却压得很轻,像怕稍稍多一点音量,就会戳破什么似的。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连手背的线条都绷直了些。

吴逐风没有回答,又转头,静静看着窗外。桥上的雕像,依旧寂寥,那种寂寥像大雪覆盖的深冬,不寒,却冷。

“在学校读书时,物理课上,我听老师讲蝴蝶效应。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便能拨乱千里之外风的方向。”她又开口,语调淡得几乎冷漠,像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那时我就在想,时间呢?它是不是也像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拂,就能撩过人与人重逢的边缘?”

林慕云听着,眉眼未动,眼神却轻轻一颤,没接话。餐桌上的光影映在她的面孔上,半明半暗,如同被这句话切成了两半。一半是静止的,一半却在沉默里缓缓涌动。

“第三条时间线。”吴逐风低声说,那声音淡淡地散开,像隔了一层雾气。语调平平,不见起伏,像是漫不经心地讲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故事,甚至染了几分无意的疏离。

她说重要的事情,总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像撒网一样,把信息丢出去,从不急于给人一个完整的答案。

她知道,这种事,谁听了都得缓一缓。哪怕是见惯了血腥现场的知名犯罪心理学家,也得有时间消化。

这不是一场谈话,而是一场观念的地震。

梦和记忆,不一样。

而这个世界的人,从来只会活在一条直线里。时间是个笼子,所有人都被关在里头,从未想过还有别的可能。

不关智商的事,也不关见识的事。哪怕是林慕云,这样冷静高智商的女人,而且已经隐隐勘出了些什么,想必也得费些功夫消化。

她或许在电影、科幻小说里,见过那些虚无缥缈的时间倒流、时间停顿的情节;那些故事鲜艳得像幻灯片,极其花哨。

然而,真让人相信,自己的现实也是那样一个笼子,还是破不掉的笼子,就很难了。

吴逐风沉默了下来,仿佛笃定对方需要空隙去揣摩,便只静静看着她。片刻的寂静里,空气像贴上一层薄霜。寒意并不刺骨,却悄悄往人心里渗。

“第三条?”林慕云终于开口了。她抬起头,眼睛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搅了一下,黑白分明的波纹荡开来。眉心微微皱起,像一朵未绽开的花,带着早春争着开放时候,迎着倒春寒,隐约的倔强不安。

可不过一瞬,她又逼自己镇定下来。那抹动摇很快被压进了深处,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你的意思是……”她咬住了尾音,像在心里试探着什么,迟疑了一下才吐出后半句,“我们以前,在别的……场景,见过?”

“场景”,不是“时间线”。

这话,这用词,问得克制又小心,可尾音里压着些微的情绪,像烟,散得轻,却笼罩住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

吴逐风没有回答,眼神却像在笑,又像没笑。那目光温凉,落在林慕云身上,温温柔柔。

她的目光落在林慕云脸上,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测量一个答案。她不退,也不逼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一场无声的试探。

“十七次。”她说,语调平平,像一片落雪,没有声音,也没有温度,“布拉格,这一次,是第十八次。”

没有说是“十七次场景”还是“十七次时间线”。但也不需要说了。

话音落下的一刻,沉寂突然变得更沉了。她这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直直落进了深井里,激不起一点能被看见的水花,却带着深不可测的重量。

四周是暖的,这知名的旧餐馆里,暖气开得很足,烛光也跳得很柔,可空气却像忽然冷了下来,压得人胸口微微发闷。

“十七次?”林慕云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再开口。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桌面,轻轻放在腿上,指尖微微蜷着,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她坐着,动也没动,看起来依旧端庄沉静,连呼吸都很平缓。但烛光明明灭灭间,她的眼神却泄露了些许细碎的波动,像风中藏不住的火苗。

窗外,布拉格的雪白得近乎刺眼。那种白,不是温柔的白,而是冷硬的白,像晨光刺破宿醉后的梦境,带着清醒的疼痛。

冰雪交织成一幅冷寂的画,风是画笔,轻轻一挥,便将街道涂满了哀伤的底色。这雪的美,近乎残酷,像一双笑意微凉的眼睛,注视着时间的荒野。

林慕云的目光落在吴逐风身上,带着几分探寻。她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却让人觉得被看穿了什么。

吴逐风低头的那一瞬,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如同自己是一页发黄的书,被她翻阅了太多次,连每一个字迹的起伏都了然于胸。

是的,十七次了。

这是吴逐风与她的第十七次时间循环,像一张被反复播放的黑胶唱片,刺耳的噪音中夹杂着熟悉的旋律,每一圈都将她慢慢拉回原地。

她知道,终点和起点重叠的地方,是林慕云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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