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宿带着外甥进了去了,细姑几个是没钱进去的,过了眼瘾也就罢了,还是去别处看看。
但——也没走成,她叫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这位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小厮话语和气,态度却很强硬,看样子细姑不去不行。
并且——主人?哪个主人?
细姑随着小厮到了太白仙居三楼的雅间,进门就看到了他口里的主人——原来是刚才拦了柳扇奴的公子。
此时,这位模样颇佳的公子手里正捏着一只酒杯,小厮进来,报了一声,“世子,人我带来了。”
“嗯!”这个什么世子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小厮退至门边,把细姑露了出来。
“刚才湖边那个女子你认识?”世子还是转着手里的酒杯,没看细姑。
“认识。”这个什么世子一看就来头不小,细姑颇为谨慎,没敢多说话。
“嗯?”世子的眼睛终于从酒杯上离开,看向细姑,显然,细姑的回答简单得让他不满。
该识时务的时候一定要识时务,细姑立马把柳扇奴的身份报了出来,“柳扇奴,繁金楼的行首,宁州府数一数二的花魁娘子。”
得到了想要的,这位世子站起身来,将酒杯里面的酒一口饮下,酒杯“噔”的一声被扔在了桌上,“这一桌东西赏你了!”
说完,这位不肯正眼看人的世子便带着小厮离开了。
“嗯?”细姑蒙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对着那世子远去的背影高声道谢!
真心实意的道谢。
世子小厮都没理她,直下楼去了。
细姑也根本不在意。
看着这满满一桌子,除了酒,菜竟是一口没动,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赚大发了!
细姑先叮嘱好门口的伙计,让他别动雅间里面的东西,然后飞奔下楼,找到牵着孩子一脸担忧的丽娘,喜笑颜开道:“走!我们上楼吃饭去!”
丽娘刚刚还在忧心,这会儿就被她拉着上楼吃饭,一时间搞清楚状况,边走边问,“大姐,怎么就上楼吃饭了呢?”
“不用管,我给有钱人递了个口信,他赏我一桌子好酒好菜,我们一起吃!”细姑跟她解释,又催促道:“快走!快走!”
细姑走到二楼楼梯口被人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正是沈宿那根竹竿子。沈宿见她,侧过身让道。
细姑略点头道谢也就拉着丽娘月儿上三楼去了。
沈宿看着细姑上了三楼,不禁奇怪:哪家这般阔气,赏人太白仙居几十两一桌的席面?
细姑可不管这位世子为这桌子花了多少的银子,她只知道这里的菜又好吃又多。
三个人吃了半天,一桌子菜就像是刚被蹭掉了一层皮。
丢了浪费,全部带走也不现实,天热这些东西不耐放,最多一天就不能吃了。
细姑请楼里的伙计帮忙打包了几个菜。
太白仙居三楼的伙计怕是从来没听见客人有过这样的要求,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再三跟细姑确认之后,才从其他地方调来了两个食盒,约定好后天来还。
虽然十分遗憾,但是细姑和丽娘不得不舍弃掉大部分,只带走几个耐放的菜,还有酒,家里没人喝酒,这东西放多长时间都没关系。
端午第二日,细姑提着太白仙居的食盒、带着太白仙居的酒菜去找周娘子,她要找周娘子请辞,吃一顿散伙饭。
她以为周娘子多少会挽留她一下,结果根本没有,周娘子十分平静地就同意了。
周娘子接了细姑的食盒,冲门里努努嘴,“有人找你。”
细姑听了这话寻思道: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找自己的人还挺多的。
可是谁会专门来周娘子这里来找她?
原来是柳扇奴!
“您怎么知道到这里找我的?”细姑好奇。
今天的花魁娘子看起来素净极了——头发简单挽起,上面只有两根浅色的发带,别无余饰。
柳扇奴没有回答细姑的问题,她先起身,郑重地向细姑道谢,“昨日,多谢姐姐相助,解我困境,如不是姐姐,奴险些误了问相公的宴席,请受扇奴一拜。”说完柳扇奴身姿款款,对着细姑鞠了一躬。
细姑立马避过,“一点小事,不敢受姑娘的礼!”
周娘子在后头把食盒放到桌上,“哎呀,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客气来客气去的。”她又解了细姑的疑惑,“前几天不是你给姑娘送衣裳去的?”
柳扇奴点点头。
细姑明白了。
“姐姐请坐!”
柳扇奴人客气说话也好听,但细姑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惯了,陡然面对这样一个浑身香气说话行事慢悠悠的美人,只觉得手啊脚啊哪哪都不得劲。
周娘子看不过眼,“那不是有个凳儿,坐着就是!”
细姑坐下,“姑娘找我什么事情?”
“我方才听见姐姐在跟周妈妈请辞?”美人说话慢,还爱说半截。
细姑点点头,“我想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找好了吗?”
“还没有?”
“那姐姐到我这里来,帮我做些事情如何?”柳扇奴的工作邀约来的猝不及防。
“嗯?”她能帮柳扇奴做什么?
“我屋里的妈妈最近害了病,我让她回去养着,身边现在只有一个小丫头茗儿,并不顶事。昨日,我观姐姐言辞有度,为人义气,想请姐姐到我屋里来,帮我做几天事。”柳扇奴说话客气谨慎。
细姑犹豫了,她是想离开这个行当,去做点正常的事情来着,“我要考虑一下。”
“你考虑什么?”周娘子说她,“柳姑娘那里是那么好去的?”她对着细姑使眼色。
真有那么好?
柳扇奴看她俩打着眉眼官司,笑道:“月钱二两,平日里只需随我出门,帮着我拿些东西,有必要时帮我转圜一下,旁的并没有什么为难之事。”
说完,她略做思索,又加了一句,“赏银另算。”
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呢,细姑被钱勾着答应了下来,明日就去柳扇奴那里!
事情谈妥,周娘子要留人吃酒,叫柳扇奴给拒了,“谢妈妈好意,扇奴今日另有它事,改日再聚。”
这是客气的场面话,周娘子懂,没再多说,送了柳扇奴出门。
柳扇奴走后,细姑帮着周娘子又算了一日账。
晚点,周娘子将细姑带了的酒菜热了,同细姑一起吃酒。
“你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周娘子问道,“我听那天楼里的人说,你撂下帘子就走了,赏银都没拿。”
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细姑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低落,“选婿宴上,我看到楚邀的母亲在哭……”
后面的话细姑没说,周娘子也能明白。
她放下筷子,两眼细细地打量着细姑,轻笑一声,“哎呀——,柳扇奴说得没错,你确实是有几分义气在身上的。”
用眼睛把细姑看了一遍,周娘子偏身靠在椅背上,“可惜你用错了地方,在这里,在这整个枇杷巷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有几分姿色的,都是这么过来的。”
周娘子喝了一口酒,“你同情得过来么?”
细姑摇摇头。
“与其为她们母女不平,还不如希望楚邀能趁着年轻鲜嫩多赚上一些钱财,或是干脆遇上哪位好心的恩客,早点把她赎回家去,这样子好歹下半辈子能有个着落。”
时代不同,社会不同,人的经历不同,观念自然不同。譬如细姑上辈子,哪个父母要是敢把女儿称斤论两地卖了换彩礼,一定会被人骂得臭头,但是在这里,连被卖的女儿还会帮着父母问一句:儿卖得值不值?
道理她都懂,但她心中还是难受,还是要说:“可是,可是楚邀她才十五岁,而且她的父亲刚死。”
她有过十五岁,她见过很多的十五岁,十五岁的人是什么样子,这很难概述。但她想十五岁应该是被允许犯很多错误的年纪,十五岁可以成绩不好、上课看小说被老师家长责骂,可以因为谈了一场不成熟的恋爱乱发脾气……
有没有父亲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五岁,应该被允许成长下去,而不是被催熟早早摘下。
那些人说男人二十而冠,三十而立,可为什么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子就理所当然的要她立刻成为女人,去面对那么多、那么多男人**的、丑恶的**。
还有什么二八佳人八十翁,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令人作呕!
没有一个受到过正规教育的老师的灵魂能对着这样的罪恶而不唾弃!
但她只能唾弃,甚至不敢当着这些人的面唾弃!
她是个懦夫!无用的懦夫!
她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这场穿越,为什么不直接让她死了?为什么!
细姑浑身都因为这种无处诉说的愤怒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知道这王细姑是从哪里养来的的天真劲儿,周娘子喜欢这股子劲儿,也笑这股劲儿。
她给细姑倒了一杯酒,“你知道外面多少的父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繁金楼里来。十五岁,在外面十五岁都不知道接客几年了,再长大一些就老了,不值钱了。”
活下来是生命最基础的最重要的部分,其他的都只是其他。
细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娘子又问细姑,“你几岁结的亲?”
十三被聘,十五及笄,十六成婚,这个身体记忆里刘洪王细姑相处时的温情,让她有意无意的淡化染白了这对夫妻最开始的本质——买卖。
细姑不说话了,不知道是太白仙居的酒太好,还是自己的酒量太差,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有千斤重,挣扎着想要抬起来,“吭”的一声又坠到桌子上去。
她睡着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