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后来也芝同平春关系最好,她都实在是想不起来她和平春是怎么熟起来的了。平春对人的壁垒比自己要强些,回溯只觉得唯一的可能性是上下学路上碰见,不好不打招呼,打了招呼就要聊天,起初几次肯定是尴尬的聊天,到后来聊熟了点,可能就熟了点。
很多年后她问平春:“我们是怎么熟起来?”
平春说:“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慢慢就熟了。”
确实是这样的。
有些东西,慢慢就这样了。有些东西,忽然就那样了。
也芝忽然就跟方子涵这几人熟了,为了这场聊天她错过了看容溪跑八百米。等她抽身出来走到走廊上,只能看见底下乌泱泱一群人,这里一堆回班的,那里一堆回班的。也芝眯着眼,感觉那个人群里比别人好看一些的是容溪,又感觉好像不是,那时候起她就隐隐有些近视。
小的时候她五感都很好的,现在越大越被时间消耗得开始器官变旧。
明天早上是校运会的最后半天,是团体赛。小地方的学校,能用上学的时间连开两天半的校运会已经很了不起了。也芝后来的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校运会就开一天半,有一天还放在放假的周六,算什么狗屁校运会。
最后半天的团体赛,十一班人来得很齐,连一直待在班上写作业的方子涵还有霸占着广播台的范文敏全都来了,十一班是来得最齐给团体赛加油的。起因大概是昨天,杜康忽然上来了一趟班,对着在班上写作业的人生了一点小气,说大家没有集体感,发完他的小火后又有点对刚刚的火气感到抱歉的样子,对着台下的几个人说:“明天不能这样了,你们一直没去现场。大家都在呢。以后很少有这种机会了。”连带着从广播台回来换一本教参要再去广播台的范文敏都被杜康说了,杜康说你也是,也不来。范文敏简直委屈:“我都在广播台啊,我多读了好几篇我们班的广播稿。”
“好了,你明天也要来。”
当时还小,不知道杜康说的,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是什么意思。江城三中比起外头大城市的学校,原本就少了很多课外活动,校运会已经是最大的校园活动了。后来初三,学校直接说了,初三年级不要参加校运会,就一两个项目需要人的时候单独的人下去就行,也芝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们在考数学,底下锣鼓喧天地在赛跑,在那样的环境下月考,后来中考觉得周围拉警戒线要车辆安静其实意义不大,江城的每一届都经历过很奇怪的考试环境。
太安静的考试环境对他们来说才是罕见的。
原来初中三年的校园会,这样大的活动,对于他们来说,只有两次体验卡。这样能聚在一起为同学声嘶力竭踮着脚喊加油的体验,就这么一两次。很难讲同学情是什么东西,当年的同学绝大部分也芝都失去了联系,只是回想起来,好像很多事她都记得。她有很平淡的青春期,有很烂的、很好的同学,每一个人都在她的记忆里,她的青春是一本上学日记,写下来好像流水账,可是那些激动过的瞬间,失落过的、振奋过的、为难过的、羞涩过的懊恼过的瞬间,每一刻都好珍贵,每一刻都不会再来。
她是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青春,可她记得这么深刻的东西,就算普通也值得占据一个普通的位置被好好保存。
昨天跑了男子接力,今天早上跑女子接力。冯灵一跑完四百米就来参加仰卧起坐的接力,但她没有力气了,仰卧起坐起到小一半的时间她就慢下来了,因为冯灵慢了,也因为十一班其他参赛的女生平均水平不算很好,仰卧起坐这个团体赛十一班难得的没有拿第一,其他项目这个班都在计分表的第一上。也芝原本在外头围着数数,听到哨声后的一阵,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冯灵哭了她才猛然回身,冯灵哭得别的女生也有点爱哭,一下间热闹的气氛就变了。
冯灵用袖子捂着半张脸跑出去,跟她玩得好的女生,就是也芝座号前一个女生抱着她刚刚要运动脱下来的校服外套跑出去追她。两个月了,江城终于从炎热的夏季迈入了早晚会有些凉需要用上外套的时令。
剩下的女生多是在原地抹抹眼泪,旁边玩得好的安慰几句。也芝看见平春,平春也是仰卧起坐接力的一员,她走过去,不知道要和平春说什么,但又觉得总比站在远处当块木头好。平春没有一点要哭,爱哭的意思。其实也芝也是这么想的,哭什么呢,明明都尽力了,即使是第二也没有关系啊。
是杜康还是谁,给她们下了必须拿第一的任务吗,肯定没有。大抵那个年纪,真的存在很强的羞耻心,同名次挂钩的羞耻心。也芝为自己没有这样的羞耻心感到惭愧。她但凡有,早就在高明和范文敏时有时无的蔑视下一鼓作气好好读书直接考到年级第一踩在他俩价值观念的头上了。可她没有,所以她是该为了自己没什么斗志感到羞耻。
好吧,都这样了,也只是羞耻了一秒,仅一秒。
她就是这样佛的性格,没办法,她就是这样的人。
好在平春没哭,也芝凑到平春身边,平春看她,也芝讲:“你要喝水吗?葡萄糖水?”运动会开始前杜康让高明拿着班费去买了两袋葡萄糖,细细的,又买了两袋一次性透明杯子。说是让参赛的运动员们感觉到身体虚弱就喝一杯葡萄糖水,这两袋葡萄糖只属于参赛的运动员其他人是不能碰的。也芝知道自己一定是喝过葡萄糖的,但那几天,她忘记了葡萄糖的味道。
平春摆摆手,她其实脸是有点过度的白了,额角有点汗,她说不用。也芝想想:“那你需要的时候喊我。”平春点了点头,说谢谢。也芝同平春一起回的班,路上两个人没讲超过三句话,尴尬的气氛在也芝眼里流动。也不知道当年话不投机成那样,后来怎么会一度熟到平春除了不知道也芝的银行卡密码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了。
到班上,冯灵好像哭完了,整张脸水水的,她去厕所洗了把脸,用的手。杜康带着大部队回来,在门口看见冯灵:“冯灵,哭了啊?哎哟,尽力了很好了。”讲得冯灵眼泪又掉下来,杜康有点慌,他说:“老师不好,老师不好。我不应该安排你跑完四百来坐仰卧起坐的。”
冯灵哭得断断续续地讲话,她说:“没有,是我。我。”
虽然也芝还是不怎么喜欢冯灵,她也不理解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哭的,但这一刻,她觉得冯灵不坏的,是自己有问题莫名其妙不喜欢人家。
全班都回来了,范文敏都从广播台回来了,杜康让冯灵先坐回去,这下全班都齐了。
杜康走上台,双手拿着奖状奖杯,他说:“这次的校运会,我们班,是全校第一!”
由后排男生拍桌子站椅子上鼓掌带起来的,整个班都鼓起掌来,热烈,持久。掌声响了很久,弱下去的时候杜康讲:“都辛苦了。名次不重要,你们要记得,你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将来走出校园走到社会上也要记得,你们是一个班的。”
很多年以后,也芝考回三中执教,在看学生排队做课间操的瞬间晃神想过,在三中这一套用机器随便抽取每个成绩段学生随机分配进每个班,只保证每个成绩段每个班都有的随机性下,能做一个班的同学,多少也有点缘分。
杜康开始一张一张地叫人名字,谁谁谁什么比赛几等奖。仅这一次校运会来说,十一班的奖几乎都是班上后排的男生拿的。
他们一个一个地上,一轮一轮的都是他们,全班也就一次次地鼓掌,此刻他们真的很像一个班。
“男子100米,柴运鸿,一等奖。”
“男子200米,叶阳,一等奖。”
“男子400米,陈建业,二等奖。”
“男子1500米,容溪,三等奖。”
男子的获奖名单很长,女子的稍微少一点,也芝就记得冯灵有个二等奖,第一组第四排的女生有个二等奖,右手边倒三排的女生有个三等奖。
已经很厉害了。
.......
“4*100接力,七年十一班,一等奖!”
“wuwuwuwu!”
此刻,情谊永存。
也芝对于初中同学的记忆,多数只留在初中,后来这帮同学都长成什么样了,她其实都不太知道。她对他们的长相的模糊记忆永远留在了今天,留在校运会的闭幕式后杜康把全班留下来合照。
三四排人,前排蹲一点,后排踮着点脚。
杜康站在前面举着他的手机,那时候像素还是糊的,杜康笑得露出一排牙:“来,一、二、三,茄子!”
一
二
三
茄子!
这天江城的天挺好看的,像是每个普通的日子里,抬头看都能瞧见的蔚蓝宽广。
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长大后偶尔会听说一些只言片语有关大家的近况。有的同学去了派出所,有人当了老师,有的在读研,有的在考研二战、三战,有的继承了家里的店在开店,有的已经有孩子了,有的在北京上海打工,有的,听说隔壁班有人因为意外已经离世了。总归,有的人很辛苦,有的人不知道他们背后是不是也很辛苦。
年少之时,未尝知世事如此之艰。【1】
【1】出自《长安三万里》。陆游《书愤》有言:“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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