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项景轻轻拍了拍展仰月的脸颊,“好了,喝多了,去休息。”

展仰月红着眼眶,不肯有动作。

“新年啊,别哭了。”项景眉首微抬,“好不好?”

倾白怔怔地望着项景轻声细语地哄展仰月。他忆起刚见公子时,在湖边,公子无意识的动作,哪怕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中也一定害怕,一定痛苦。人在拥有时往往不察心意,唯有失去后才会痛如蚀骨,平白地没有了爱,平白地失去双腿,苦主却连怨也怨不得。这是哪门子道理。

倾白心中激荡,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项景也知倾白心中不爽,他笑笑:“我困于这尺寸之地,你却还可大有作为,不必忧愁。这样望着我做什么,你我也扶不起他,还不快去唤人来帮忙,不然一会儿可压得我们直不起身了。”

小展早已跑回自己的小窝里酣然入睡,陆翁带着人将展仰月扶回了他自己的房里。

子时已过,正是元日,项景呆坐在轮椅上不知想些什么。良久,他才唤来陆翁,上榻入眠。

倾白料想将来公子还是要回到长京,回到那个家里去,他越发觉得公子薄弱,那拼劲儿成长的心思一起,再难消灭,恨不得十日当一日,再厉害些,叫那些要欺辱公子的人见了便害怕,近不得公子的身边。

倾白辗转难眠,在小老虎灯的相伴下,打了套拳,这才睡着。

年关未过,江南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府上采买的人回来时挤得不成样子。

“怪哉,正过年的,怎的家里不待,尽往外边跑。”陆翁稀奇。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陆翁。”展仰月伸着懒腰走出来,早上一早被喊起来喝屠苏酒,他喝完又去睡了个回笼觉,只觉这觉还没睡够,整个人好生没劲儿。

“说来听听。”章仁清正在小炉旁煎茶。

“江东今年过不安生,夏天便有灾,海潮倒灌,藻荇不绝,前去治理的人又不讨南安王的喜欢,他手底下的人又最是贪得无厌,税高还占地,老百姓活不下去,不只能跑吗。”展仰月从陆翁端着的盘子里拣了块板糖嘎嘣嘎嘣嚼着吃了。

倾白这一夜没睡好,他梦回了那个小渔村,滔天风浪搅得他出了一身汗。正魇着时被喊醒,索性也不睡了。他见展仰月咬着那糖香,也想吃一块。

项景被人推着到院里,从陆翁盘里拿起一块,递给倾白。

项景问展仰月:“旨意不到,你便不走?”

展仰月观察着倾白吃糖时的表情,“旨意不到,我如何走,那南安王可是个不好相与的。”

果见倾白面色不佳,这糖也太甜了些,且这甜味实在腻人,无其他滋味,吃来一般。

“哈哈哈哈!”展仰月大笑。

“不好吃,是不是?”项景问。

倾白是自己想吃的,眼下他也不好吐出来,只好梗着脖子吞了,留那甜味在嘴中久久盘桓。

“这糖是太甜了,不过我还以为小孩子吃起来会好一些。”项景道。

“来喝茶吧。”章仁清茶已倒好。

倾白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茶的苦涩可比那甜腻要好上太多,就是太烫了,他都想把舌尖吐出来凉一凉。

“这么说,州上刺史也准他们进来?”章仁清问。

“怎么不准,这过年了,也不能让人们在外边挨饿受冻啊,心冷似南安王的毕竟少数。”展仰月指尖触着茶盏,却一直未饮。

“放心,老夫不会放糖进去的。”章仁清见他不喝,缓缓说了一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展仰月尴尬一笑,将那热茶抿了一口。

“上元节十四就开始了,不过人太多太杂,小景还要出去吗?”章仁清有些担忧。

“去啊,怎么不去,我好不容易能同我们家景公子一同赏灯。更何况,有我在呢,是不是呀,景公子?”展仰月笑道。

项景也想去,便说:“是,展护卫定会好好保护我的。”

章仁清知展仰月护着项景,便也不再多说。

项景想了一想,又道:“叫陆翁去酒楼定个位子,到时候老师同我们一起去吧。”

章仁清本不喜热闹,觉得太过嘈杂,但他看着项景期待的神色,没有拒绝。

十五一早,倾白正吃着丝笼烤饼,听到项景说:“你学兵法的老师已找好了,节日一过,便到府上来。”

倾白口中烤饼未咽,只点点头。

展仰月早已吃完,他闻此言道:“学这些不是有我吗,何苦费力找他人?”

“你教他真功夫尚可,叫你教些兵法之道,只怕话说不过三句,你先气得要动手。”项景无奈。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展仰月指着自己,满脸不信。

项景不欲答,另道:“纸上谈兵实是在容易,将来若有机会,你便领着他在战场上教,那不是更好?”

展仰月看了眼埋头吃饭的倾白,挑了挑眉,回房换衣去了。

项景见倾白吃得差不多了,便道:“给你备了新衣,出门前便换上吧。”

倾白乖声说“好”。

他回房中打眼就看见那身新衣,其实年前府上也给他做了几身衣裳,今日这身却与先前不同。

厚白的布打底,领口肩膀腰封处皆绣有精美的纹样,肩线硬挺,穿上定十分神气。旁的还搁了块小玉坠子,看起来像是只小兔子,灵性可爱。

他换上衣服,喜欢得不得了,但又觉得这样的颜色太易脏,于是心疼得不得了。

倾白出门见了项景,项景也换了身衣服,黑红的底色铺绣着大片的金纹,虽说大氅一裹,见不太多,但在这身颜色下的项景愈发好看。他向来少穿鲜亮或深暗之色,大都是素润清雅那挂,连带着他自身的气质也是温和柔软的。今日一看,少有的有了些少年不羁。

“很适合你,我为你挑的,喜欢吗?”项景问。

倾白知他在说自己身上的衣服,立刻道:“喜欢。”

倾白说罢,又道:“公子这样穿,很好看。”

展仰月从后方走来,道:“那是自然,我们小景穿什么不好看?”

展仰月除了在战场上,穿衣一贯的精致华美,虽然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注意不到他穿了什么衣服,而是被他的身材所吸引。他正着藏青色衣袍,胸前暗红的缎斜向下延申,过了腰带直落向脚踝,腰间环着皮质绳链,上面还挂着块不知刻了些什么字的黑玉牌。

很是骚包。

他们三人先行出去玩玩,章仁清陆翁到了下午直接去酒楼。

兴许是展仰月在,所以护卫没有跟在后面,又或者是,倾白察觉不到护卫的存在。

项景让展仰月提了些东西,带着倾白先去了程家,让倾白同他们一家人叙了一叙。

他们走后,程钱一翻看着项景送来的东西,他又是开心又是忧心,程王氏问他怎么了,他才道:“今见公子待阿白不一般,开心他得公子的喜欢,又怕日后他不愿再与我们有关系。”

程王氏将东西分类,捏着个布包,里面坚硬,她便拆便道:“阿白岂是那样的孩子。哎呀!你瞧!”

那布包里尽是银钱,叫程王氏一时间不敢有动作。

“这……”程钱一哑声。

项景的意思他不敢猜,他缓缓道:“只怕是我们要少同阿白来往了。”

倾白对于项景带他去程家很是开心,又觉得公子想得周到,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喜形于色,不是好事。”展仰月眯着眼,沉着声故意逗倾白。

倾白才不理他,一心凑在项景跟前,跟只小狗似的,就差摇尾巴哈气了。

人实在是多,昨个花灯歌舞、杂剧游戏已经锣鼓喧天地叫人瞧了一整日了,谁料今日这街上还是人流拥挤,险些寸步难行。

项景喜欢热闹,从中秋灯会那日倾白就看出来了。

“在长京时,我们都不曾见过这般盛景。”展仰月感叹。

倾白想起项景曾说过没有见过中秋灯会,原来连上元节的也没有见过吗。

“所幸你不在长京,不然只怕我们又要错过。”展仰月眸里盛满光彩。

“这是为何?”倾白仰头问。

展仰月心情好,耐心道:“项府规矩多,他家里的人德性奇怪,总担心他外出出事。”

其实哪里是怕外出出事,只是没有人愿意分出心思去看顾项景,而有些时候就连展仰月在身边也不行,只怕是项临舟和他夫人也说不出缘由,但就是不许,不让,就是要剥夺项景外出的自由。

陆翁倒是有心,但他确实没有能力保护项景的安危。

久而久之,项景就不再提,府中也没人说。

他们在街上逛了许久,见识了烟火灯会,娘子踏歌。他们又实在惹眼,频频引得姑娘们投来观察的目光,大都善意,并不叫人反感。偶尔还有男子上来同展仰月搭话,但他们的目的大多是项景,不过还没等同项景说上话,就被展仰月笑里带刀地驱走了。

展仰月愁眉:“江南实在开放。这个年纪就如此招蜂引蝶,再大些,可如何是好?”

“你少来。”项景道。

他们就这样行至酒楼。因为项景坐着轮椅,所以需要展仰月将人抱上去。

进入酒楼前,展仰月问:“景公子可怎么办呀?”

“多仰仗展护卫了。”项景面色不改。

“不成不成,展护卫怎可抱着我们景公子呢。”展仰月摇摇头。

“那依你看,什么人才能抱我上去呢?”项景歪头问他。

“那大约是,兄长一类亲密关系的人才行吧。”展仰月状若猜测。

项景叹口气,叫他:“哥哥。”

“诶!”展仰月心花怒放,“这就对了。”

展仰月将项景抱上楼时,引得不少人侧目,但又见他们身后两人扛着轮椅,也就明了。

倾白看着这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护卫,迅速地将轮椅扛上了楼,有些惊讶,心里默默猜测他们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

章仁清同陆翁早已在阁间内等候,陆翁见他们来了,就去唤人传菜。

倾白上次来并未上楼,方才一见才知这里真不愧是江南最大的酒楼。

这座楼虽只有三层,但台基打得极高,所以远看便显壮观。它也并非单一的一座,二层以上廊道的尽头处架了桥梁,可通另两座足有五层高的楼阁,想必第一层也有通道可过,只是倾白没怎么注意。楼阁间纱幔垂绕,有花婢等候伺候客人喝酒。此处又应时应景,将花灯点得繁复多彩,推杯换盏间声乐流转,叫人心波荡漾。小间内朱窗一开,便可放眼望去此州盛景,灯火万千。

倾白盯着窗外发呆,鼻尖嗅到了饭菜的香味。

一小盏鸡蛋羹被放到他手边,澄黄的蛋羹面上浮了层油汁,红白的细碎之物堆在中间,倾白好奇那是何物。

项景放下手中瓷勺,掩唇喝了口茶水,对倾白道:“很香,你尝尝。”

这鸡蛋羹应是每人一盏,倾白拿起小勺,盛了勺最中间的部分,一口吃下。

是虾。

倾白想。

他出身于小渔村,虽极少亲身下水,但对鱼虾类也算精通。

蛋羹滑嫩,咸淡适中,配上虾碎又添鲜美。倾白吃得满足。

“听说这里有道甜汤,味道上佳,你且等等,过会儿就来了。”项景道。

倾白知他是对自己说的。

“小孩子就是爱吃些甜的。”展仰月夹起碗中肉片,嚼了个尽兴。

项景正欲道你小时候不也一样,就听见阁间门被敲响。

门外女声道:“有人请见此阁章大人。”

知晓章仁清来到此地的人并不多,他走进另一间小间前并不知是谁要见他,当然,进了小间见到那人,也是不识的。

小间的门是敞开的,大概是在等他。

里面坐着三人,见到他后皆起身相迎。迎面上来的中年男人形容清瘦,甚至瘦得太过,脸颊都有些凹陷了,但眉目良善,隐隐含有恳切之意。

“章大人!”三人齐声喊着。

章仁清摆手,问:“不知三位是?”

“下官耿茹,这是我手底下的人。”耿茹道,同身后人一同拱手。

章仁清大惊,他只与耿茹有过几面之缘,大多是在耿茹往长京述职或献贺礼,故而印象不深,只知此人是江南道观察使。他按下耿茹的动作:“原来是观察使大人。”

“贸然请见,是下官手底下的人称在此处瞧到了章大人。下官年前上长京去,就想拜访大人,谁料大人已不在长京。”耿茹微笑道,态度很谦逊。

“你不必如此,”章仁清解释着,“我身不在朝堂。”

“大人高风亮节,哪怕没有官职加身,也让我辈敬佩。”耿茹说着。

这些话虽是奉承,但耿茹实在真诚,听来叫人觉得他真情流露。

章仁清还欲说些,耿茹先道:“大人,坐下聊。”

“实不相瞒,老夫是陪家中小辈来过节的,孩子还等着呢。”章仁清道。

“下官记得,大人家在齐州,不想在此处还有亲戚。不过也是,佳节就是要多陪陪他们。”耿茹有些失落,语气也透着惋惜,让他本就消瘦的面颊上满是愁绪。

“日后还可相见,节日里,观察使何必如此忧心。”章仁清安慰道。

“大人有所不知!”先前一直未开口的两人中的一位亮声道,“观察使与骨肉相隔,又正值佳节,如何能不忧心啊!”

“好了!”耿茹摆了摆袖袍,轻声喝止那人。他敛了情绪:“我就不多留大人了,日后还请大人到府上一见,不知大人现居何处?”

章仁清隐隐觉得哪里奇怪,但也没隐藏,道了府宅的位置,而后离开。

章仁清回到小间,这边耿茹面上不再和煦,而是隐有狠戾。旁的那人开口问:“大人,如何?”

“早闻项家长子已出长京,没想到真的在这儿,章仁清嘴上罢了官,不还教着将来的相吗。”耿茹言辞肯定。

“项家长子?他如何能成……”那人又问。

“你自然是不知他如何能。”耿茹也不多言。

“且先看看,若能为我助力自然是好,倘若不能……总之,本官定不能叫女儿受了辱。”耿茹想到自己的女儿。

他夫人身体不好,生了胎女儿后也就照料着身子,不强求别的。这唯一的女儿,他们如珍似宝地爱着疼着,那南安王的儿子说掳就掳走了,气得他夫人日日在家以泪洗面,而女儿连个口信儿都传不出来。这种事照理来说,参他一本告上皇帝,就算那南安王也没法子,可是偏偏就让那兔崽子抢了先,在圣上跟前求娶,圣上还真就下旨赐婚了。

若南安王同他儿子是个安分守己的也就算了,可如今南边荒乱不断,南安王野心难测,那世子又是个爱花天酒地目中无人的纨绔,他怎么舍得让女儿入那虎狼之地。

“听说观察使极宠女儿,如此一来,就算南安与他结了亲,这仇也是积下了。”展仰月晃着腿,身子仰在窗边小榻上。

章仁清饮着清茶,倾白还在桌边吃着糕点,项景将窗推得开了些,看着夜空中不断燃放的烟火,“耿观察使掌管江南,有兵有钱,南安王也就纵着那世子去了?”

“兵是圣上的兵,钱是圣上的钱,他耿茹再有权势,斗得过天子的兄长吗,你见南安王怕过什么人?”展仰月将头抬起。

“我又不认识他。”项景道。

“南安王封在江东,前朝平定了南海后,连带着岭南都被划给了他,多少年过去了,岭南被他保护得如同铜墙铁壁,况且没有人知道南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他才是真的有权势。”章仁清道。

“圣上也放心。”项景语气上扬。

“那是手足啊,圣上自然要给他钱权兵,再给他名誉和荣光。”展仰月神情戏谑。

“那就要看南安王知不知好歹了。”项景垂着眼,楼外人声鼎沸,一切都繁荣着,蓬勃着。

展仰月叹了声:“日后事日后讲。”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几个木人,摆在小几上。

项景侧眼看去,一共五个,应当就是他们这几人。

“让我看看,进步了没。”项景伸手讨要。

展仰月将项景小木人递去,颇得意道:“是不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项景指尖滑过木人脸颊,“确实。”

展仰月高兴,将小木人拿回去,在小几上摆得整整齐齐。

项景又道:“将老师和陆翁刻得似乎更好。”

章仁清“哦”了声,“还刻了老夫?”

展仰月咳了几声,道:“是。”

陆翁笑眯眯道:“仰月手艺自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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