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G弦上的咏叹调

照理来说,以罗斯琳?克利夫兰的警惕性,无论来者表现出怎样一副无害的模样都不足以令她颔首接受对方的邀请,更何况是初次见面的莫里亚蒂家的客人邀请她离开杜伦前往伦敦过圣诞节。

年轻的姑娘从脑海中翻找出对“赫尔薇尔?洛克哈特”这个名字的记忆,想起尚在切尔纳滕姆女校读书时的那个暑假,她坐在父亲温斯顿?克利夫兰位于牛津伍德斯托克的家中翻看堆在一处的旧报纸。那一年的五月是剑桥大学的六百六十九年校庆,校方为了庆祝这个日子特地邀请了历届优秀毕业生前来为后辈们做演讲,其中就包括了洛克哈特?赫尔曼——罗斯琳仔细地读着这个学生光鲜亮丽的履历——就读于剑桥大学冈维尔与凯斯学院历史系,在除去主修的专业课程之外勾选了以她的日程安排能够选择的绝大多数选修课,且跨度极大。或许上一秒钟他还在古典文学的海洋里浮沉,下一秒就要去站到高塔之上用天文望远镜窥探繁星之间的运行。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洛克哈特?赫尔曼近乎所有的课程都是以满分通过,在这等成绩之下,“剑桥大学近十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这一头衔必然落于其上,哪怕是唯一美中不足仅仅是低空飞过的高等数学成绩也不足以遮掩其本身的才华。

罗斯琳想起父亲口中的那个天才,威廉?莫里亚蒂,她甚至下意识地将两人放在一起对比。

这份报纸上只说了剑桥校方对这位远行德意志深造的赫尔曼先生发去了邀请函,但这同样足以在每个人都醉心于研究的学术界荡开一道道波纹。少女想起五月时温斯顿寄来的信,他在信纸的结尾像是抱怨一般地写道,为什么这么多教授都来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洛克哈特?赫尔曼的学生?

拿起第二份报纸,报头大大的黑色字母强横地跳入罗斯琳的眼睛。她将这些字母拼读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并非眼花之后被占据了大面积的报道震慑在原地。

《泰晤士报》上说,剑桥大学近十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是个女人。

随着报道一同被印刷出来的照片里,一个身着礼服长裙的年轻女人挽着紧实的发髻,格格不入地落座于嘉宾席。她周围是挤出僵硬笑脸的校董与同为校友的各界人士,当然还有笑得合不拢嘴的学术界泰斗,而这位女扮男装混入全英最顶尖高等学府之一探寻真理的学子只是矜持地向着镜头举杯,朝摄影师露出一个堪称讥诮的微笑。

时间倒转回校庆开幕式,为了和其他高校炫耀自己曾找到过这么一块无需过多雕琢的美玉,校方将赫尔曼排到了校友演讲名单的第一位。他们考虑过另一个与洛克哈特?赫尔曼齐名的优秀毕业生,可惜夏洛克?福尔摩斯在读书期间堪称猫嫌狗憎,在被提名的那一刻就毫不留情地移出了邀请名单。无数学子与教授伸着脖子去找洛克哈特?赫尔曼的身影,前者是好奇那个从出了名难应付的教授手中夺得满分桂冠的勇士到底为何许人也,后者则暗自筹划着该如何让这个一毕业就溜去柏林的滑头同意帮自己搞学术。

最后他们只看见一个身着礼服长裙的年轻女子仪态万方地踩着高跟鞋走上演讲台。

“我是赫尔薇尔?洛克哈特,你们也可以叫我洛克哈特?赫尔曼。”

她用铁灰的眼珠扫视过观众席窃窃私语的学生,当然还有贵宾席上同样目露震惊的校方领导,随即做出一副倨傲的神色,反问道:我就是剑桥大学近十年来最优秀的学生,一个女人,怎么,你们不满意?

——一个女人。

罗斯琳?克利夫兰反复地默念着简短的形容。

——足以和莫里亚蒂这个天才一较高下的是个女人。

“……我是火焰,寻觅真理和放纵不羁;

我是一汪深水,深得敢吞没质疑者的膝盖;

我是自由的条件之下以诚相待世人的水火;

我是自由与自我的飞跃。”

赫尔薇尔?洛克哈特站在演讲席上,貌似看向底下的学生。可罗斯琳就是觉得洛克哈特在透过纸张、时间与空间看向所有听闻此事的女人,朝无数心怀踏入高校大门梦想的姑娘们说,“我在通往真理的前路等着你们追上来,女孩们。”

最后的结果是这位在整个大英帝国都掀起一阵有关女子入学的腥风血雨的年轻女人经由剑桥大学校董会一致决定取消了学籍和毕业证书,但学术界德高望重的教授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眼中的抢手货究竟是男是女,或者说赫尔薇尔展现出的资质已经足以让旁人忽视性别问题,照样去质问她为什么不来自己的研究小组参与课题反倒走上了从政的道路。

她得去读大学。

罗斯琳攥着报纸想。

不管是不是能够拥有一个借口回绝戴塔里恩家的邀请,总之,她不甘心自己的眼睛被局限在森林繁茂枝叶遮蔽的阴暗一隅。

所以在她视作人生目标与偶像之一的女人朝她伸出手,问她要不要去伦敦转转的时候,罗斯琳并没有过多地犹豫。

乘坐火车抵达伦敦已经是第三天,途中她们两个还去了一趟剑桥。在那座大学城短暂停留的时间里,罗斯琳?克利夫兰亦步亦趋地跟在赫尔薇尔身后漫步剑桥的校园,终于忍不住问她,被这样一所高校取消了一切足以证明她过往辉煌的证明,真的没有一点难过吗?对此,赫尔薇尔?洛克哈特盯着时隔多年仍未有太多变化的学院街道,轻佻地挑起眉,反倒问尚显得稚嫩的女孩:罗斯琳,你知道那些教授们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什么?”

“他们告诉我,只要我同意加入他们的研究小组参与课题,别说联名上书校董要求恢复我的学籍和学位证书,就连原地辞职跟着我到落脚处再建立一所大学都心甘情愿。”

反正剑桥当年也是从牛津分离出去的——医学院的巴佩恩教授满不在乎地说,这句话博得了相当多的教授们一致点头。

“当一个人拥有碾压性的才华时,世俗的一切戒律都无法将其束缚在原地。”

所以学院的守门人不敢拦住她再一次进入校区,所以路上偶遇的教授都向她致以问候。甚至还有熟识的导师走过来问她:你为什么不穿那条很适合你的裙子,反倒在穿西服?没有人敢对你提出质疑,洛克哈特,在剑桥,你完全有资格做你自己。

学籍与学位证书对于赫尔薇尔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她的能力也不需要几张轻飘飘的纸来证明。

她看着年轻的女孩湖绿色的眼中逐渐亮起的光,对她说,罗斯琳?克利夫兰女士,我会在你梦想的路途前方等着你。

远在千里之外的伦敦,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他亲爱的老师回来前的那个夜晚亲手炸了贝克街221B的二楼。

“这就是你一定要赖在贝克街的目的——”咨询侦探向艾琳?艾德勒展示手中的文件袋,“——为了防止黑白两道的人对你下手。”

地下组织不敢冒着冲撞了咨询侦探最终招致秋后算账的风险动手,官方组织有他的兄长和老师一同监管,就多方面因素考虑,他的确是艾琳最好的选择。不过令夏洛克惊讶的是,她没有找赫尔薇尔寻求庇护。

他的老师对这位女士的态度可以说宽容到了极点。据麦考夫所说,在一开始她甚至不太愿意将女歌唱家列作头号嫌疑人,艾琳?艾德勒应当很清楚自己在咨询顾问的心中占据了多少份量才是。

她没有回答侦探的疑问,只是说,这份机密文件必须由她带走,或是等到赫尔薇尔从杜伦回来之后亲手交付到对方手中,期间任何人都不能将其拆开浏览。

“那是一条不归路。”

夏洛克听见艾琳的劝诫,发出利落的嗤笑。他根本就不在乎谜题的前方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更何况两年前由赫尔薇尔花了六十个先令向他下达的委托足以让他对大英政府背地里的肮脏有一个相当充分的了解。他不觉得还有什么样的事情能够比前任掌玺大臣洛克哈特公爵的惨死更令人刷新对政府、皇室与贵族的认知。

于是夏洛克拆开文件袋,告诉艾琳:我从来都行走在不归路中。

如果麦考夫?福尔摩斯在这里,他就会发现这是师徒二人如出一辙的倔脾气。

不顾艾琳阻拦,取出机密文件,一目十行地读完之后,夏洛克?福尔摩斯只觉得他或许还是把大英政府想得太好了。在被其中的内容震惊到失语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艾琳的话是对的,这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随随便便涉足的泥沼。

但是为什么要交给赫尔薇尔?

他发问,并且不觉得她会对这份机密文件太过上心。她关注的重点应该是他,全世界最优秀的咨询侦探,而不是什么别的事物。

“因为她是洛克哈特。”艾琳回想起犯罪卿在化妆舞会上为她提供的选择,除开与犯罪卿交易和被政府逮捕之外的另一条出路就是将文件交给赫尔薇尔?洛克哈特。她和侦探有着同样的疑惑,迷茫于咨询顾问大得足以跨过整个皇室和议会内阁来做出决定的权柄。伪装成犯罪卿詹姆斯?莫里亚蒂的阿尔伯特伯爵对此只是笑了笑,告诉她,作为洛克哈特家的子女,赫尔薇尔在政坛上有着寻常政客们难以想象的号召力,更何况她的手中又有着另一个不亚于这份机密文件的丑闻作为把柄。

洛克哈特家的子嗣不论男女世世代代都有着好名声,涉足政坛之后也兢兢业业地践行先辈的遗志,审视政府,监督皇室,作为大英帝国前行的道标永远屹立。

如果赫尔薇尔?洛克哈特是个男人,她毫无疑问会成为最年轻的首相——然后像她的父亲一样最终深陷囹圄一去不归。

艾琳并不清楚那些属于过往的弯弯绕绕,只是重复犯罪卿告知她的细节:“她有足以和大英政府交易的底牌。”

艾琳?艾德勒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但还是不够,毕竟她对赫尔薇尔那手“底牌”的现状一无所知。夏洛克思忖着。他的老师从剑桥毕业跑去柏林留学的原因之一就是要躲避那些来自毒/枭和政府刺客的袭击,结果显而易见,大英政府屈服了,或者说暂时收敛起了獠牙,转而告诉远在德意志的独女,说他们可以破例允许女人继承洛克哈特家的遗产,甚至是公爵爵位,只要她识时务,知道何时该闭嘴。

将文件交给赫尔薇尔是最后的选择,艾德勒,她不一定保得下你,甚至可能把她一同拖拽到深渊中去。

出于私心——是的,这是咨询侦探少有地在破解谜题的过程中带上个人情感,替艾琳否定了风险与成果对半分开的提案。

“我会帮你找到最优解,所以在此之前,别把我们今天谈话的内容告诉她。”夏洛克?福尔摩斯毫不怀疑,只要艾琳开口,他那无所不能的老师就会出手为其摆平一切,然后独自背负上交易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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