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班里的气氛确实不一样了。

三月的天，乍暖还寒，可操场上打球的人少了，教室里埋头刷题的身影多了。课间喧闹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声讨论题目或者干脆趴着补觉。后面黑板报上，不知道谁用红粉笔写的倒计时数字格外刺眼——450天。

这学期，连座位都没怎么换过。江虹彻底投奔美术去了，听说每天在画室待到很晚。李想也一心扑在他的音乐梦上，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感觉每天上课，班里的人就没真正齐过。都在奔着各自那条道儿跑呢。

让人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是程毅。

他的座位又空了。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周了吧？自从开学第一周在阳台上那次……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这节是楚优的语文课。

她一走上讲台，就习惯性地往程毅的位置瞟了一眼。

“程毅今天又请假了？”

“嗯。”余和低低应了一声，头都没抬。

陆小柏下意识地去看柳悦君，发现她正怔怔地望着那个空座位。程毅这假请得蹊跷，里面肯定有事。高二的课业进度快得吓人，好些学霸已经开始啃高三的内容了。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知识点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公式定理每天都在增加。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程毅，他们班物理最牛的那个，连续请了三周假……

“今天我们重点讲一下应试作文。”楚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

“高考作文，绝大部分是议论文。论点、论据、论证，怎么从材料里抓中心，这些是关键……”

她讲得很快，条理清晰。“语文课代表，上来把这几篇范文发下去，大家传阅一下。”

陆小柏赶紧起身，从讲台上拿起一沓作文本。

一共七本。

她扫了一眼封面上的名字：吴维沣、叶云博、陆小柏（她自己的）、余和、二班的戚枳航、柳悦君……咦？最后一个竟然是——戚枳光！

这家伙的作文也能当范文？

陆小柏按顺序把本子分发给每一列的第一个同学。轮到自己这列时，她悄悄把戚枳光那本留了下来，先递给了后排。回到座位，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戚枳光那本作文本——《门》。

标题挺简单的。开头第一句：“人生有几扇门，理想之门，爱情之门，幸福之门。从出生那一刻，就打开了一扇门……”

陆小柏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就不在内容上了。

这字……

还是戚枳光的？

简直不敢认！

和他以前那鬼画符似的笔迹比，完全是两个人写的。

眼前这手行书，笔画流畅，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潇洒劲儿，力道感觉都透出纸面了。陆小柏一口气把整篇作文读完。立意，结构，都挺像那么回事。看完之后，心里莫名有点堵得慌。未来那扇门……谁会给她打开呢？她愣了会儿神，才把作文本递给后面的人。

戚枳光接过本子，看都没看自己那篇，直接又传给了后排。

陆小柏忍不住回头瞅他。

恰好对上戚枳光看过来的脸，他眉毛拧着，像是不乐意自己的秘密被人翻出来。陆小柏冲他做了个鬼脸，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转了回去。

下课铃一响，陆小柏立刻转过去，“戚枳光，刚刚那作文真是你写的？”

“不然呢？你代笔的？”戚枳光眼皮都没抬。

“可你以前那字儿……”陆小柏慢悠悠翻出一张他以前的卷子，在那鬼画符的字迹上点了点，拿到他眼前晃悠，“跟小学生爬的似的。”

戚枳光脸颊抽动了一下，伸手一把夺过试卷，飞快地塞进桌肚，这才若无其事地回了句：“人是会进步的。”

两人正小声斗嘴，柳悦君和吴莳突然一前一后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冲了出去。

经过陆小柏旁边时，柳悦君急匆匆丢下一句：“小柏，有急事！等下帮我跟老李请个假！”

“还有我！”吴莳也跟着喊了一声。

陆小柏愣住了，看着两人火烧眉毛的样子冲出教室，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没过几十秒，一个高大的身影也从她旁边跑过，是辛辰！

辛辰追着柳悦君他们去了。紧接着，卫静也一脸焦急地跟了出去。

出事了！这念头一下子击中了陆小柏，她再也坐不住了。

“喂！”她喊了一声，也跟着冲了出去。

戚枳光看着陆小柏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跟上。

就这样，一个春日朦胧的上午，几个人影接二连三冲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

楼梯咚咚作响，穿过操场，跑向校门。

“哪个班的同学，上课期间逃课，我要通知你们班主任，全部要记过处分。”校门那儿好像传来保安大爷的嚷嚷声，骂骂咧咧的。

但谁也顾不上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面飞奔的身影上。

几个人跑过大街，拐进小巷，最后停在了北街一栋旧楼前。这地方看着就偏僻，楼道口黑黢黢的，一股子潮气混着说不清的怪味儿扑面而来。柳悦君和吴莳最先冲了进去。

“吴莳，你确定程毅住这儿？”柳悦君的声音带着颤音。

“嗯，以前来过他家。”吴莳点头，两人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摸索着往楼上跑。

辛辰紧随其后，但他到了楼道口却停住了，没进去。

卫静看他不动，咬咬牙自己冲了进去。

陆小柏跑到时，就看见辛辰一个人蹲在门口，脸色发白。他指了指楼上：“三楼，好像……出事了。”

“走吧。”戚枳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拉了陆小柏一把，又对辛辰说，“一起上去看看。”

三个人一起踏进了那栋昏暗潮湿的旧楼。楼梯又窄又陡，墙皮剥落，空气里全是霉味儿，又湿又冷。

戚枳光拉着陆小柏的手腕，一步步往上走，免得她在黑暗里磕着。

终于到了三楼。302的房门大敞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喊声。

“程毅！你醒醒啊！你为什么这么傻！”是柳悦君的声音！嘶哑，绝望。

陆小柏脑子嗡的一声，腿肚子有点发软。

自杀？她不敢想下去。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一踏进去，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杂着垃圾的酸臭味，熏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空酒瓶、泡面桶、烟头、各种垃圾扔得到处都是。

卧室门开着。

陆小柏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障碍物，往里看去——

程毅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脸色灰败。柳悦君跪在他旁边，一边哭一边徒劳地摇晃着他。

吴莳蹲在另一边，嘴唇哆嗦着，不停地喊着：“程毅、程毅——”

卫静站在吴莳身后，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陆小柏看着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胃里一阵翻腾，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她想走近点，看清楚程毅到底怎么了。脚刚抬起，胳膊就被一股力道往后一带，她踉跄一下，站到了来人身后。

戚枳光已经越过她，大步走了进去。他蹲下身，手指在程毅颈侧停顿片刻，又凑近了些。

“酒精中毒，送医院洗胃。”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辛辰，吴莳，搭把手。”

指令清晰，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凝滞。

柳悦君的哭声戛然而止，卫静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想帮忙。陆小柏掏出手机，手指有些抖，拨了120，同时跑去把堵在门口的杂物踢开。几个半大的少年少女，费力地把不省人事的程毅往楼下搬。

楼道又黑又窄，霉味和酒气混在一起，呛得人难受。

终于把人弄到楼下，等着救护车。

春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有点刺眼。陆小柏恍惚了一下，脑子里闪过高一去千佛崖登山的画面，那时候每个人都笑得没心没肺，阳光也是这样好。

怎么才一年多，就变成这样了……

救护车呼啸而至，又呼啸而去。

医院，急诊室外的长椅。

吴莳跟着进了急诊室守着。柳悦君、卫静、陆小柏并排坐着，谁也没说话。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冷冰冰的。戚枳光和辛辰去办手续了。过了很久，久到陆小柏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柳悦君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

“程毅爷爷……是正月里确诊的脑梗，瘫了。没撑过半个月，人就没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那天，我们不是在教室门口听到他跟余和说话吗……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心里肯定特别难受，就想……想找喜欢的人说说话吧。可是余和……”

柳悦君吸了吸鼻子，“吴莳说，程毅喝了两瓶二锅头。”

“他从来不喝酒的……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灌下去两瓶……灌到要洗胃……”

话没说完，急诊室的门开了，护士探出头，“程毅醒了。”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一上午的时间，好像就这么在兵荒马乱和压抑的等待中溜走了。陆小柏和卫静几乎是同时弹起来，冲了进去。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程毅，陆小柏憋了一路的火气再也忍不住了。

“程毅！你就这点出息？！”

卫静也跟着吼：“为了个女人就要死要活的？你脑子被驴踢了？！”

“你爷爷刚走！你就这么作践自己给他看？！”

“余和不理你，地球就不转了？天就塌了？！”

“你知不知道柳悦君哭了多久？！”

“我们跑过来都快吓死了！你倒好，睡得跟死猪一样！”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能想到的难听话都砸了过去。骂到最后，陆小柏看着他那副样子，声音反而低了下来，带着点哽咽。

“你忘了你是谁了？你是我们班的物理大神，是学霸啊……多少人羡慕你呢……”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程毅粗重的呼吸声。

那是第一次，让十七岁的他们感受到爱哭的滋味。

十七八岁的年纪，好像特别容易为了别人的难过而难过，为了别人的痛苦而心痛。嘴上骂得再凶，心里却都是酸涩的。

有人说，十七岁不哭。事实上，又有几个人的十七岁不会哭……毕竟，五十个人中只有一个迟钝的余和，更多的是陆小柏和柳悦君这种会为了别人的事情而操心的平凡普通人……

戚枳光日记：

2009年4月6日 雨

程毅也是个真性情的人[坏笑][坏笑]

她对同学… 也很上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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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程毅你就这么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