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州俊侧头躬身,贴着温钰浓的耳畔说:“别紧张,道个歉,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表现得亲近,是做给裴知瀚看的。
贺州俊知道,温钰浓但凡表现出一点儿心甘情愿的样子,裴知瀚都不可能夺人所爱,他不屑于干这种事儿。
偏偏这温钰浓真是个硬茬子,她就坐着不动,连眼神都不屑给他。
他从未被女人这样下过面子,一时不察,反而笑出了声。
火石轻响,身侧有人将幽蓝的火苗稳稳捧来,裴知瀚微微颔首将烟尾凑近,深吸一口时,橘红光点也随之明灭。
一缕青烟从鼻间逸出,他掀起眼皮,“不是什么大事儿,维安你还在意这点小钱么?”他声音带着被烟草浸染过的微哑,“今天就到这儿吧。”
今天确实累了,他本就讨厌有脂粉味的饭局。但李沛忠是他的老师,恩师儿子攒的局,他不得不出面去撑这个场子。
“裴先生,我们厂里切出了帝王绿,上次您说过要的,这会儿赶巧碰到,能占用您几分钟聊一下吗?”
“就几分钟。”
温钰浓的声音越说越小,但语气不拖沓,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在里头。
裴知瀚停下来,指尖的烟燃了一半。
他细细打量着灯光下那如浓云般的棕色大波浪,记忆回溯,那日京市饭店被掌掴后落荒而逃的身影与此刻的温钰浓重合了。
“好。”
温钰浓听到这一声低沉的单音节,心中重石落地,管不了贺州俊威胁的目光,她赶紧迈开步子跟上。
转角处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釉色在暗处淌着幽光,裴知瀚停在了那里。
他回身站定,与她离了两米的距离。
“钰浓,你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声音温柔,无波无澜。
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儿,也知道所谓的帝王绿不过是她脱身的理由,他只在意一点,这是她主动做出的选择吗?
“什么?”温钰浓不解,这掐头去尾的问题她理解不了。
“一夜暴富,也可能一夜丧命的生活,你想要吗?”
温钰浓走近,瞧见转角过后又是一条幽深的过道,没有尽头。
两侧是斑驳的暗色木格栅,光影从缝隙中渗漏,在地面投射出破碎的光斑。
她摇了摇头,说:“裴先生,我...”
不知道从何说起,温泊松车祸,还是那些她还没法下定论的圈套。
显然贺州俊与他们关系匪浅,裴知瀚凭什么会为了一个所谓妹妹的同学而出头。
所幸他没有深究,只浅浅一笑。
抬手覆在她的头顶,手指穿插过发丝时留下灼热的余温。
他极有分寸地、安抚般轻轻顺过她的长发。
对她说:“好,我知道了。”
她怕自己来不及道谢,赶忙接了话:“谢谢您,裴先生。”
温钰浓害怕直视他的目光,又立即埋了头,余光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
骨节分明且修长,手背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微微隆起。
这是一双做任何事都精准且优雅的手。
“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裴先生,我带了人来,我跟他一起走。”
“好。”
他不再劝她,目送温钰浓进了电梯。
电梯门闭合时,温钰浓朝他挥了挥手,接着粲然一笑,“再见,裴先生。”
张耀文见温钰浓安然无恙走出来,一阵欣喜,举着手机说:“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小温老板你料事如神,真用不着我报警。”
温钰浓与他并肩往外走,“今天这招虽险,但大获全胜。”
“怎么说?”
“饿了吧,先找个地儿。我请你吃夜宵,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在导航上找了很久,才发现一个烧烤摊,霓虹招牌与暖光灯把支起的小桌照的敞亮。
温钰浓喝了酒,脸颊微微泛红,神色看着正常,头脑吹了风也清醒了不少。
她在礼服外面裹了一件风衣,头发随意扎成低马尾,一点不别扭地坐在小凳子上等着烤串。
饭桌上紧张,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她倒是真感觉到饿了。
她问张耀文:“你要不要当我的助手,保证比在工厂车镯子挣钱,你也看到了,现在工厂并不需要那么多工人。”
张耀文眼睛亮亮的,想了想说:“我十四岁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是温叔带着我,让我在厂里做事。你来工厂少,没怎么见过我,但我常常听他们提起你。说你聪明,漂亮,后来还去了国外留学,我就想我这辈子都是要跟着温叔和你混的。”
他挺了挺背,爽朗一笑,“小温老板,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温钰浓点了点头,给他倒了酒:“那说好了。”
张耀文“嗯”了一声,立即接过,仰头把酒喝了。
他又问道:“小温老板,你怕不怕。”
“不怕,有裴知瀚在,他们不敢怎么样。最多拿我爸对赌协议的事来要钱,我在年底把钱挣够就行了。”
“那万一裴知瀚...”
“不会的,他既然伸了手,就没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温钰浓拿起一串牛肉叼在嘴里,“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嘛,事业成功的大老板都是说一不二的,最要面子。”
张耀文接着问:“那你怎么知道,裴知瀚今晚一定在的?”
温钰浓抬眼,越过张耀文瞧见了不远处老槐树下的黑色宾利。通体玄黑没有一丝冗余,微弱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说:“山人自有妙计。”
上学那会儿她就从来不会在同一个问题上犯两次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她比谁都懂。
张耀文嘴角还有油光,一脸崇拜地看着她,“所以那批料子是要卖给那个姓李的先生吗?”
温钰浓心里也没有底,那个男人一晚上送出去的礼物比她这一年想挣的钱还多。
她有些迷惘,看了看远处,“不知道,感觉也不是很靠谱。说到底这样的单子,总是受制于人,谈成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怎么办?”
那辆宾利还在,温钰浓收回目光,“再看吧,过几天就知道了。”
她算得没错,回平市后的第二周,裴知瀚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依旧语气平淡,似乎真是打算来买翡翠,“钰浓,你说的帝王绿,什么时候带我瞧一瞧?”
温钰浓只将手机放到耳边,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怯生生地说:“看裴先生的时间,我随时都可以。”
那边一声低笑,接着说:“我在平市谈生意,三点过后刚好有空。”
温钰浓接着擦篮子里的手镯,不紧不慢地应道:“这个时间刚好,我来接您。”
到巷口时,温钰浓见他正倚靠在车窗上吸烟。
今日他独自开车来,身上依然是一件剪裁得体的白衬衣,扎进西装裤里,纹理清晰,材质上等。
合身的裤子清晰地勾勒出从窄腰到笔直长腿的流畅线条,尤其那双腿,长得不合理。
温钰浓收回目光,将他掐烟的动作看在眼里,走近后轻声乖巧地开口:“裴先生。”她瞧了一眼他开来的银白色跑车,继续说道:“巷子里窄,别给车刮坏了,就停这儿吧。”
裴知瀚点了点头,对上她的目光说:“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仍然喜欢回避的眼神里没有了怯懦。
他甚至在刚刚那一瞬的对视里,看到了点儿势在必得的自信。
细细算一下,他们也就一个月没有见,她却变了那样多,想来还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工厂与玉器街不同,没有华丽的装潢,地面湿漉漉的,墙壁沾着石粉。
空气中弥漫着金刚石粉尘和水汽混合的味道,工人压镯子的声音也大,“嗡嗡嗡”的。
温钰浓记起那日裴知瀚是如何反感她手机那头传来的吵闹声,赶紧问了一句:“裴先生,你要是觉得吵,我让他们停一停。”
“没事。”裴知瀚认真看了一圈,瞧见角落堆放的板料,问道:“那是你想卖给李维安的料子吗?”
温钰浓顺着看过去,点了点头:“是呀裴先生,多亏了您,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怎么不自己加工,自己卖?”
“我也想呀,可是周期长,没有那么大的现金流和体量。如果有人投资的话...”温钰浓眼睛一弯,唇角勾起笑容,“三七分,你七我三,如何?”
“现在倒是精明了,上次在车里跟我争得哭鼻子的人跑哪去了。”
温钰浓撇了撇嘴,她又不是真因为这事儿哭。
她眸光一转,看到裴知瀚挽起的堆叠在小臂的衣袖落了灰。
“欸,脏了。”她没等裴知瀚反应,抬手给他拍了拍。
那一头丰沛的大波浪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几缕发丝拂过他的手臂,挑起勾人的痒感。
他微微弯腰,纵着她为自己清理那点灰尘。
离得近了,他便更加确认那股似有若无的香气她头发的味道。
裴知瀚垂着眼,能看得清她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然后她也抬眼看他说:“干净了。”
语气转着弯,是求表扬的小孩儿模样。
裴知瀚哪里败过这样的下风,气氛节奏全让一小姑娘给拿捏了,他起了为难的心思,“你说的帝王绿呢?看看。”
“裴先生,按规定这得先验资。”
“好啊,怎么验?”
温钰浓知道再争下去自己讨不了好,把这尊大佛惹跑了才是得不偿失。
她赶忙认错,“这事儿怪我,没把话说清楚。石头开了窗是有绿的,但色有没有进去,还得等裴先生来看了,我们才敢拍板说要还是不要。”
裴知瀚没有接话,依然维持着埋头看她的姿势,他背光而立,明暗交织的深邃面孔看不出阴晴。
温钰浓怕了,说到底她退无可退,裴知瀚是她最后的筹码。
几乎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示弱般去拉他的手,仓促鲁莽,只捏住了两根手指——中指与无名指。
她软绵绵的语气里带着不确定,“裴先生,您不会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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