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珩和钟灵分手许久了,且分得不太潇洒。
约莫是八、九年前吧,钟灵开始提前在录取的学校附近打工,李一珩回家高考后被父母扣下了手机和身份证禁止他再回去那座南方城市,李一珩是在一个月后疯了一样逃出来的,因为他不管借谁的手机都再打不通钟灵的电话了。
李一珩卖掉了电脑、手表、球鞋,甚至还偷了父亲藏的私房钱,他像个江洋大盗背着一兜现金在深夜攀着暖气管奔逃,没有证件他只能一段一段的打车,白天黑夜都在高速上度过,闷热的时候衣服贴在身上剐不下来,疲累的时候也在加油站的长椅上睡过几个小时,四天后他出现在钟灵面前。
南方的夏天时有暴脾气的雨,说来就来,恨不得砸死人一样凶。
盛夏,李一珩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他身上有大大小小伤口,彼时已经有些腐烂气,大雨冲刷下,污秽又蜇人的疼。
钟灵撑着伞,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李一珩一瘸一拐走过去,他原本就没想钻她的伞,他生恐自己的埋汰碰脏了她的裙子,然后钟灵后退了一步,那一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是让李一珩跋山涉水了四天的心往下沉了沉,“你怎么了?还生气呢?”
李一珩咧着嘴想要解释,钟灵又退了一步。
“不是生气,就是没搞明白,你还来做什么?”
那天瓢泼大雨,道路两旁的树都有些扛不住,抖着叶子枝杈闹哄哄地叫骂,李一珩胡乱抹了把脸,“说什么呢?我这不都来了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说了不是生气,”花伞遮住了她小半张脸,李一珩再努力也只能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李一珩,别再缠着我了,我真的烦你了。”
“是我不好,你骂我打我都行别说这种话,我来找你了,再也不走了……”
李一珩伸手想要去拽她,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道歉,钟灵却笑了,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有哪位需要你吗?”
“不是谁需要我,是我需要你啊!我只要你……”
钟灵一直比较难哄,李一珩知道的,他耐着性子忍着全身的不舒适,他以为等他说得圆满了,表现得足够了钟灵就会原谅他接纳他,就像以前一样,因为她是心疼他的。
后来变成那样,李一珩花不少时间才接受,他想或许是钟灵确实很厌烦他了吧,又或许她其实从没有喜欢过自己,没有幻想过和他锅碗瓢盆的声音,没有期待过与他一起赖床不起的风情,没有他的时候,她灵动依旧,从未枯萎,从未在乎被需要,她从未爱他。
不然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呢?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说出那样的话呢?剜心挖肺似的。
“李一珩,差不多行了,这一点都不浪漫,而且很烦你明白吗?谈个恋爱而已,该分就分,又不是谁死了,我们在一起时间够长了,我不想继续了也挺正常的,都还有路要走,做什么非要绑在一起?”
“厌烦了,不喜欢了,该换人了,或者想自己歇着了的权利谁都有不是么?”
“你总不至于还想让我可怜你吧?”
雨水溅起的泥点终于弄脏了她的裙子,她像一朵脏污的花儿,说着扎人的话,她太平静,像是陈述什么不关已的事情,冷漠的模样让人探究不出任何情愫,过往好像就真的云烟了。
“你所谓的放弃的都在你身后等着你,回去吧。”
李一珩愈发慌乱,整个人都开始失措,“我知道了,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对吗?是谁?是谁欺负你了对不对?”
“那倒没有,真没有,你千万别多想,你一多想这事儿完不了。”
“真的,我就是慢慢地越来越不喜欢你了,截止到刚刚,我对你连一丁点儿舍不得都不剩了。”
钟灵举高伞朝他笑,李一珩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人可能就这样,又或许只有我这样,你就当我狼心狗肺,反正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跟已经不喜欢的人玩情深似海的把戏就会显得很蠢,所以我真的不是生气等你哄什么的你明白吗?”
“我不信,我不信,你说这些我都不信……”
“你现在不信也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信了。我要走了,李一珩。”
在这个寡言多雨的季节,李一珩的声音像是从肉里掰出来似的,血赤呼啦,“钟灵,你不要我了吗?”
“嗯,不要了,这回真不要了。”
钟灵走前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还跟以往一个样儿,“别再跟着我了,也别哭,多难看。”
李一珩坐在街边,经历了一场从头至尾的暴雨,像是洗了个漫长的大澡。
他再也不想见到钟灵了,但他还是希望她好,就像她说的一样,年纪还小,那么多条路,选容易的总错不到哪儿去,他也希望她不要后悔,因为他再也不想原谅她了。
原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人,一散就更没别的瓜葛了,没想到的是,老天还真是不遂人意,皮得很。
这是那一场暴雨过后,李一珩第一次见到她,她没怎么变,也可能是时间还不够长,旧人模样还没能擦干净,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罗曼丽唏嘘着问钟灵,“怎么就跟着去了呢?明明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哪怕说不清楚也完全不用跟着他走的呀。”
彼时钟灵累得虚脱,抱着膝盖窝在沙发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习惯跟着他走了。”
……
夜,半山腰上的酒店,钟灵什么都来得及拿,只有这一身单薄衣裙,她站在那儿有些迷茫,李一珩似乎酒没喝够,进门后径直走向酒柜,头也懒得回只顾灌酒,钟灵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开口,“去洗干净。”
钟灵刚要说什么,李一珩打开行李箱随手捡了件衣服扔向她,第二次倒是没被砸个满脸,只是把钟灵窜到嗓子眼儿的话给砸回去了,钟灵拎着那件衬衣走到大开的行李箱前又翻找了条短裤才踢了高跟鞋朝浴室走去,身后李一珩点了根烟,在浴室门关的一瞬间狠狠地摔飞了酒杯,酒店地毯厚重,再大的力再汹涌的怒也只摔出一声丧气的闷响,无处发泄让李一珩气红了眼。
浴室里,水汽氤氲,很快就模糊了那面硕大的镜子,钟灵缓慢脱衣,始终没什么表情,她想或许是来不及有什么反应,毕竟突然,就像是今天她在工位上坐着,前一秒还拉着脸部肌肉跟同事笑着说“明天见”,下一秒电话就进来告知她有人去世了一样突然,她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却愣是没能掐出一星半点儿的痛觉,是梦吗?
肩上重担骤然消失,心里也空荡了起来,她连走路都没有真实感然后就遇见了李一珩。钟灵努力回忆几个小时前的那一面,阴影褪去,他坐在那里,一丝不苟的干净,不染糜烂的冷峻,是比年少时还要好些的模样。
她经历过不少凉薄世态,也与孤独绝望顽抗过许久,对于青春里的事情她自负还存着好念想的,可惜老天真是恶劣,非要撕破这层遮羞布。
于是跌撞间,就这样遇上了,在她最坏的时候。
钟灵走出来时带着温暖热气,头发还滴着水,洗干净的脸上一片晕染的红,不知是满肚子酒精作祟还是热水太烫导致,她比先前好看许多,这才是那个干净到有病的钟灵……再往下是扣岔了的衬衣,锁骨露着,双腿光着,大腿通红一片。
李一珩站在落地窗前回头看她,看着看着眉就蹙起来了,手腕被大力拽住的时候,钟灵天旋地转了许久。
她酒量很好的,从小就好,这会儿却觉得晕得不行,李一珩近在咫尺的脸让她感觉像是被什么猛兽咬住了脖颈,惊惧袭来爬过干涩的嗓子最后变成一声很小的惊呼。
李一珩愣了两秒,眼睛更红了,拉扯她的动作带着恨不得撕开皮肉的凶狠,“可以啊,钟灵,挺专业啊,入戏这么快的?”
她就知道,李一珩就这样一个人,也怪自己,这样寡情刻薄的李一珩可不就是自己一手练出来的。
“李总喜欢就好。”
钟灵是被摔到床上的,还差点把她给摔吐了,接下来更让她想吐的是李一珩钳住她下巴的手,“钟灵你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李一珩深呼吸了一口,尔后一字一句,像是咽下了什么十分恶心的东西,“为什么要做这个?为什么?你很缺钱吗?”
“现在不怎么缺。”
钟灵很诚实,李一珩却不明白她的诚实,静悄悄的房间只有两人带着烟草酒气的呼吸和男人的磨牙声,“看来挣得挺多?”
“还行。”
“……”
“你以前很怕那种地方,”李一珩拧着眉看她,似乎试图穿透皮肤血肉,看到最里头的里头去,“你怕得连路过都不太敢。”
以前的以前,那时钟灵还是李一珩的姑娘,这个姑娘脑子不太好使,被人随随便便糊弄了几句就跟着去了夜场,要不是李一珩命好去得及时,真就出大事儿了,事后钟灵有了阴影再也不敢去那种场所了,她埋怨了李一珩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你常去那玩儿我能这么容易被骗吗?这事就赖你!”
那会儿李一珩寻仇不成,看钟灵傻不拉几的样儿又心疼得要死,恨不得逮着个可疑的就杀了算。
“你都是说以前了,”钟灵仰躺着,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一层层,清粼粼的,“人总得有长进啊。”
“是有长进,”李一珩勾着嘴上下打量她,“真是大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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