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地儿寸土寸金。
李一珩买来给自己养老的房子金贵得人心直滴血,但好在地界好风景好,即便买下来后长期没住人,管理员仍旧兢兢业业替他打理着庭院,去年春初还想辙给李一珩引了一棵银杏树,移栽过来后一直精心养护着,时节未到,叶子还翠生着,但也怪好看的,这棵树买过来李一珩还是头回见,打量了几眼自觉钱花得不亏,而那头他一直惦记的四季海棠也果然正开得好,白中带绯,沿着院墙开满了绒绒的一面。
钟灵特别喜欢那株银杏树,绕着转了好几个圈,那稀罕得不行的模样跟见着金子似的,这么摸摸那儿抠抠,再衬上落日黄昏做背景,像一幅欣喜万分的画。
“钟灵,我饿了。”
“可我一点都不饿。”
“……”
夕阳西下,到饭点了,李一珩想带钟灵去吃饭,钟灵挪不动脚不答应,李一珩没办法,只能自己去附近那家馆子打包饭菜,回来时天际已经擦了黑,钟灵捧着一把海棠花坐在门廊下,低头认认真真数着。
李一珩停好车走近时,钟灵也没有抬头只是问:“你猜单还是双?”
“单。”
“哇,居然猜对了。”
“猜对了能得什么好处吗?”
“没。”
钟灵起身,那捧花便毫不犹豫被她撒了出去,“这花有虫。”
李一珩腾出手揽了她的肩往屋里走,“什么花没虫?”
“假花呗。”
李一珩惊讶地侧头打量她,“钟灵,我发现你换了我挑的衣服后变得童真了,脑筋急转弯都翻出来了,还可以再用力点吗?十六岁能回来吗?”
钟灵:“神经病?想屁吃?”
屋子提前请人打扫过,家具上的防尘布全掀了擦洗过,灯一开,杯盘器皿连着桌沿几角全闪着光,钟灵被晃了眼“嚯”了一声,李一珩有些不好意思,将她连拖带拽摁进餐桌椅上,“吃饭。”
那家馆子打包回来的饭菜确实好吃,不是北城特有风味,更像是南城菜,总之很合钟灵口味。
两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边吃边扯闲篇,差不多时候,钟灵擦了擦嘴,“好啦,吃完了,说吧。”
李一珩心里咯噔了下,连忙又扒拉了口饭,“你看我像吃完了吗?”
钟灵这人没安分相,筷子刚放一双脚就直接抬到了椅子上,抱膝的动作让她看起来舒坦些。
李一珩很早以前就发现钟灵这些小坏习惯,睡觉蜷缩、坐姿闭合、不管干什么不是靠着墙就是靠着窗,作画时会用利用画架和各种工具围着墙圈出个小三角,她喜欢且习惯封闭,李一珩听说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钟灵将下巴磕在膝盖上,“是谢云朗还你钱了吗?”
这便让李一珩再吃不下去了,筷子扔回餐盘时“叮当”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看你这样儿猜的。”钟灵眨了眨眼,“是吗?”
“是。”
“哎呀,他真是……”钟灵抱怨的话没说完,也不说了,蹙着眉想什么。
李一珩往后仰了仰,没有再看她,只是垂眼盯着手表边沿泛的那一圈光。
餐桌顶上的吊灯好像实在太亮了,亮得看哪儿都有些白茫茫。
李一珩起身收拾残羹冷饭,钟灵后知后觉搭了把手帮忙擦干净桌子,扔完垃圾再坐回来时,李一珩从车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钟灵,见她膝盖抱得更紧了,肩膀缩得都快要叠起来,他突然笑了笑问道:“钟灵你开心吗?”
“挺开心的。”钟灵老实回答,李一珩不置可否地点头,“那就别这么害怕。”
“没害怕,就是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
“唔,照你之前冲我的态度……”
李一珩思索了一小会儿,胸有成竹道:“你现在应该站起来把桌子掀了,然后脱掉我给你买的衣服和鞋,光着脚丫子一口气跑二十里地,等我薅着你后你还得甩我一个两个耳光然后大喊大叫‘李一珩我不欠你了!’‘李一珩你别碰我!’‘王八蛋滚开啊!’……然后你会笑,再然后你会哭,哭哭笑笑说一堆戳我肺管子的话,但你给我肺管子戳烂我也没法子,还是得给你弄回来,薅不动就只能扛,那你就会继续打我,最后给我火烧起来,我告诉你明天就给你送走……这样你才会完。”
李一珩绘声绘色描述着,模仿钟灵的时候还特意挤尖了嗓子学她飞冷冰冰的眼刀子,手舞足蹈,歇斯底里,十足十的做作劲儿。
钟灵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中断他的表演。
“你真的疯了是吗?”
李一珩沉浸其中,越学越深觉自己得其精髓,“你就说是不是这样吧?”
钟灵气结,使劲拍着面前的大理石餐桌,“你先帮我把这个桌子掀了行吗?我能是那样吗?那不神经病吗?李一珩我警告你!再瞎学我给你天灵盖掀了信不信?”
“……”
李一珩也觉得好笑,笑得咳嗽了好几声,安静下来后才从裤兜里掏了张卡递过去,“钱给你。”
“……”
这一出来得太快,钟灵张了张嘴,李一珩更快地截断了她,“钱怎么转都是这么点钱,我给谢云朗是因为要带你走,你跟我好几个月也是为了这钱低的头,现在这笔钱又还回来了,我不能占你便宜让你白跟我,你也不能忘了这账还没平当没事儿人,钱还是欠着他的。”
他语速不快不慢,思路清晰,条理顺畅。
“钟灵,你没欠我,也别再欠着别人,你先前都跟陆泉说了感激我这事儿,我好人做到底,你拿着还给谢云朗,然后我钱多,烧得慌,还给你添了点儿零花,算我回馈你,谁让这几个月李总我高兴。”
李一珩双肘撑在桌上,手掌虚虚相握,他的整个容貌和风姿,从他的剪短的黑发和新剃的下颚一直到他的宽舒的、干净的白T,明明都是朴素又自然的,但那嘴角噙着的笑却又泄露出了磅礴的指挥者气息,这是他们那种人支配的能力和习惯。
于是当他穿着少年时的白T牛仔,嘴里说着“这几个月李总我很高兴”时,倒也没有哪里不合适。
钟灵沉默了会儿,随即也弯了弯眉眼,“虽然感觉不太应该,但我又确实挺想要的。”
“那就谢谢李总了。”
李一珩很满意,将宽大的手伸到她跟前,“出去走走?”
“啊?”
“这附近风景不赖,带你逛逛去,还可以顺道消消食……”
钟灵眼皮跳了跳,良久一只冰凉凉的手送过去,李一珩握住“啧”了一声,“手怎么这么凉?你冷吗?我那件外套在车里,我拿给你?”
说完就要出去拿衣服,钟灵捞住他的手,往回拽了拽,“李一珩我现在感觉好奇怪。”
”怎么?“
李一珩回头,居高临下看她,钟灵仰着脸,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想尽办法开解自己也顺势开解你,今天看你这么酷这么洒脱我明明很高兴的,是真的高兴,但好奇怪,我又有些舍不得你。”
李一珩腾出手摸她的脸,他的眼深而沉寂,像掩埋过千军万马,最后归了沉寂,“高兴就好。舍不得也是正常的,我也舍不得你。”
他的手指在她唇下轻轻摩挲,“以后好好过,照顾好自己,别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作,真要急了知会李总一声,李总给你想法子。”
曾经钟灵一喊“李总”就要抽她的人,如今句句不忘强调自己是李总。
“这算告别吗?”钟灵小声问。
“算。”
手指在她脸颊上顿了顿,李一珩顺势捏她脸蛋上的肉,“你太费钱了,李总养不起了。”
养不起了。李一珩仔细瞧她,瞧她笑,他也跟着笑。
钟灵突然站起身,伸长胳膊去抱他的脖子,嘴唇擦过他耳朵边时,半真半假地抽噎了一声,“哎呀,实在舍不得李总啊,李总身材最好了,长得也是最好的了……”
李一珩心乱如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钟灵的意思,一时间也管不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钝痛感,用了大力狠狠地掐住了钟灵那一截腰。
“我跟你说别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听进去了没?”
钟灵被掐住腰,又痒又疼,在他耳边连连应声,“听进去了听进去啦!”
“我这几天闲,送你回去。”
“闲吗?我早上可是听小赵说你的一把手要带着二把手跳槽呢。”
“嗯,小赵屁话这么多看样子也该让他跳了。”
钟灵乐了,边乐边在他脸颊边上蹭,“别送了,我自己走。”
“不成,多不绅士啊。”
“没事,你以后对别人绅士点儿就成。”
“……”
“那就送你到机场吧。”
“行吧。”
……
李一珩搂着钟灵,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话说完了各自开始沉默,谁也没想着撒手,就这么搂着依偎在过分明亮的餐厅里,过了半晌,李一珩低声问道:“今晚就住这儿好吗?”
“好。”
又过了小会儿,钟灵贴近了些,近到皮肤擦出灼人火花,耳边声音细细小小、哼哼唧唧的,带着缱绻的尾音,她紧贴着他叫他的名字,像一尾缺水挣扎的鱼,“李一珩。”
李一珩觉得自己脑子“轰隆”一声炸开了。他艰难地拉开她,俯身低下头认真端详她的眼睛,“什么意思?这是告别吗?”
钟灵突然笑得十分烂漫,那双眼睛每逢真笑开了就会成两个细小月牙儿,李一珩以前老嘲笑她眯缝眼儿,钟灵年轻爱俏为此鲜少笑得大,哪怕是真开怀了也是掩着脸笑,生怕被第二个人发现眯缝眼儿这件事,今天倒是坦荡了,顶着俩月牙儿,愣生生答,“告别是真的,舍不得李总也是真的。”
后来,李一珩的热汗砸进了钟灵的心口,明火似的,快要烫出洞来,他禁锢着她不许她乱动,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同她说话,“记得葛行宇吗?”
“记、记得……”钟灵淹没在欢愉的热浪中,神思涣散,“提他做什、什么啊?”
葛行宇,小混混中的大垃圾。
高二那年,钟灵听了别人的瞎话误会李一珩和别的女生暧昧,李一珩那会儿直男到生癌,解释得苍白、好听的话也不会讲,一闹好几天,双方都很生气,后来钟灵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后自觉对不住李一珩,当晚正赶上李一珩一伙人逃课上飞霞路为好哥们儿庆生,钟灵踌躇再三决定去找他,好好说几句软和话,于是一出租追到了飞霞路。
飞霞路一整条路的ktv和酒吧,恣意的少男少女都爱上这儿张扬。
钟灵彼时没手机,蒙头找了许久没找着人,又急又气,于是在夜色中瞧见个差不多年纪的人就问,“同学,你是和李一珩一起的吗?”
被拉住的葛行宇饶有兴趣地打量她,“是啊,你找李一珩啊?诶?你是李一珩女朋友对吧?”
钟灵如蒙大赦,连忙点头,“他在哪儿?你能带我过去吗?”
肆意张扬的青春总是诸多摩擦,就比如葛行宇和李一珩,他俩结了不少梁子,球场上、饭堂里、摩肩擦踵的操场中……就连葛行宇掏心掏肺追了整年的姑娘都直言告诉他自己喜欢的是楼下高二的李一珩。
“李一珩啊,他出去买烟了,我带你进包厢等他吧。”
然后钟灵便去了,那杯下了药的啤酒钟灵原本不想喝,可一想起这些人都自称是她男朋友的好哥们儿,钟灵跟李一珩闹别扭已经理亏在先,于是便没再多推拒了。
而等到李一珩撞开门冲进来的时候,钟灵正吐得七荤八素、人畜不分,一群人瞧着她乐。
那会儿李一珩来不及揪出始作俑者,只一门心思赶紧把钟灵往医院里冲,他太着急了,生怕出什么事,半夜里还打电话找他父母要钱,急吼吼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不管不顾就是要钱。
后来人没事儿,就是名声坏了,谣言像病毒,一个晚上就扩散感染了整个学校。
大家口口相传“钟灵昨晚嗑·药被高三篮球队那群混混们给糟蹋了!”,间或也有知情人掺杂其中分辨,“糟蹋倒没糟蹋,药刚下去没几分钟人就开始吐,还没等吐干净呢李一珩也不知道在哪儿得的消息立马就冲进去了……”
真真假假说来说去,最后默契形成了统一,变成“虽然因为李一珩到得及时没让那群混混们得手,但钟灵是不干净了,听葛行宇说摸了个遍呢!啧啧啧……”
为了这件事,钟灵趴在课桌上抬不起头只能死命掉眼泪,李一珩在校园里疯狗似的奔走怒吼着要杀人,最后被他班主任摁头关进了宿舍连做好几天思想工作才算勉强消停。
当年十六岁的疯狗长成了三十岁的李总,他俯压在钟灵身上,面容沉静,目光如幽深鬼火,“我后来打断了他一只手,家里给赔了六万……毕业没多久偶然听说他得了病,可能是嗑那些东西嗑多了吧……死了好几年了。”
这事儿是偷摸弄私下解决的,李一珩一直刻意瞒着钟灵,怕她害怕,到如今他又突然想亲口告诉她,告诉她这世上乌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也没那么可怕,人力也好天道也好,总有让它收场的那一天。
钟灵愕然,撑起身想要问什么,李一珩猛地低头吻她,世界忽然天旋地转、五光十色,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脆弱的神经和飘忽着往上走的灵魂,过了许久李一珩才卸了力安抚般咬着她的唇瓣含糊轻语,“那个打过你一耳光的女的,叫什么刘怡悦的……那女的你还记得吗?”
巨大的冲击将她裹挟上了最高的云端,钟灵已经虚脱无力却仍旧逃不开这个人,只能呜呜咽咽回答,“记得,她打我……”
“嗯,我知道,我替你打回去了,脸肿了老高。”
李一珩蛮横地将她摁进自己怀里,滚烫得像要烧起来,“要不是怕后头麻烦,我还得多踹她两脚。”
“打人不、不好,不对……”
“嗯,钟灵你说得对,她确实不该打你。”
……
不知过了多久,钟灵的神智像断了线的风筝已经被风卷了老远时,李一珩用一张薄毯裹着她抱上了小楼楼顶,月亮好漂亮,环着朦朦胧胧好大一层月晕。
房子顶层是露台,阑槛边存了线泥,泥里生了一小丛艳色野杜鹃,木头扶栏木桌椅,散发着温润光泽,李一珩好像不知疲倦,杜鹃花都经不住了般簌簌摇晃着。
月色入高楼,起了风,人影缠绵,树梢轻点,时不时有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和女人细弱的喘息,带着零星啜泣哀哀地求饶……
院墙外,管理员的手电筒光正好落在了那截阑槛上,“是谁在里面?”
钟灵小声惊呼一声,慌乱地往李一珩怀里钻,李一珩长手一伸扯来薄毯,连头到脚覆盖住她。
“还能是谁?业主呗。”
管理员隔着庭院门只能瞧见楼顶上光裸的男人上身,静谧月色下,如冷硬雕塑般,这房子一直没人住,院子都是他每礼拜一回的负责打理,只知道业主是个姓李的男人,他疑窦地检查了一遍门禁,再三确定门前指纹锁正完好无损地运作着,这才道了句“不好意思李先生,打扰了”然后转身迅速离去。
钟灵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头顶低低的笑声中钻出脑袋来,李一珩赤身坐着,线条匀称,轮廓完美,怎么挑剔他都是万里挑一的卓绝。
“李一珩你知道吗?”
钟灵披着薄毯,朦胧月光落在她眼角鼻端,照出她刚刚剧烈情动过的绯红,“虽缺些智慧,但你这一身,真是俊秀荟萃,我是真服气。”
“?”
“你夸人怎么还带先抑后扬的?”
李一珩细品了品,不太高兴,长眉皱了,眸子暗了,喉结滚了滚,故作凶恶道:“你骂我没智慧,我要惩罚你。”
钟灵:“?”
等到他再一次欺身,钟灵觉得自己应该是走不了了,要死在今夜了。
造化生你,自斗智慧,使你一身,俊秀荟萃。——《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莎士比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 3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