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陆泉代劳将那笔钱转给李一珩,后者正翘着腿坐在办公室玩手机,屏幕上方小横条提示有款进账,李一珩点开一看,起初还没怎么看懂,直到陆泉的消息随之而来他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陆泉也不知道是懒还是故意,只甩来一张简短至极的对话截图。
钟灵:「泉哥,麻烦你帮我把这笔钱转交给李一珩吧,我没有他账号,谢谢泉哥回头我请你吃饭哦!」
陆泉:「哦,还有什么话要带吗?」
钟灵:「没有。」
那边钟灵应该是觉得自己回绝得太过生硬,又亡羊补牢似的追了个傻狗卖萌的表情。
李一珩放下手机很认真地算了算日子,一年零八个月。
钟灵用一年零八个月还清了他一笔数目不算小的钱,看样子生意确实不错,平常生活也确实节俭。
李一珩突然想起十七岁第一次给钟灵钱的时候。
那会儿钟灵是他们美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于是顺利成章混了个小官当,总之画室里有个什么事儿老师都交由钟灵去管,期间有一回老师要给每人订一套书,钟灵负责收了钱统一交上来再领书,结果中午才挨个收齐的资料费,下午第一节体育课就被人偷了,放学走读生该离校的时候钟灵已经哭到快要背过去。
那套书不便宜,他们画室有三十几个人,钟灵揪着李一珩的袖子使劲抹眼泪,说出的话都打翻了的豆子似的,乱糟糟满地滚,“怎么办啊?明天就得交了啊……我该怎么办啊?我跟老师说他会相信我吗?会让我赔的吧?会觉得我骗人的吧?同学们的书包都愿意敞开给我看,我又不能找到别的班去……根本不知道谁拿的钱啊……我回去跟我妈妈说她会不会给我啊?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会骂死我打死我的……”
李一珩就那样抬着手,袖子湿得都快拧得出水了。
“行啦,别哭啦!你先回家,也别跟你妈说这事儿,我等下不上自习了再给你去找,肯定能找着。”
“找不着了,都放学了,再不可能找得着了……”
钟灵还是哭,李一珩嫌她烦,揪着她的书包带往校门外推,“回家吃饭,在家等我,等我找着了就在你家楼道碰面。”
然后,钟灵呜呜咽咽了一路回家,当时年纪小,再加上钟灵性格又格外内敛,没做好老师吩咐的事情就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弄丢了同学们的资料费更是堪比给天捅了个窟窿。
于是进门时还是没忍住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嚎啕着喊“妈妈”,无奈她妈不在家,钟灵坐立不安等啊等,等到九、十点钟还流着眼泪顺道把作业写了,结果妈妈没等回来却等到了李一珩。
那晚李一珩逃了自习、翻了围墙,月夜狂奔而来,他满头大汗,见钟灵肿得不像话的眼睛火气就跟着蹭蹭往上冒,抬袖子粗鲁地抹她的脸,“哭哭哭!你就会哭!哭能有什么用?”
钟灵本就伤心,哭的时间太长,鼻子堵嗓子也哑,“你凶我又有什么用……”
李一珩叹了口气,一边时不时跺脚点亮声控灯一边掏兜,那一沓子钞票,有零有整,有新有旧,“赶紧把鼻涕擦干净,钱我给你找回来了。”
“哪、哪里找回来的啊?”钟灵蓦地瞪大了眼,“我的天啊!你怎么找回来的?是谁拿的啊?”
“我答应了人不说的,钱拿回来了就行。”
“那你偷偷告诉我我也不说行不行?”
“不行。”
李一珩跑累了,靠在墙上喘气,随即又脱了校服擦脑门上的汗。
钟灵数完钱瞧他这样拉着他的手就往楼道外走。
“干嘛去?”
“给我的大英雄买冰可乐喝!”钟灵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兜,总算是笑了。
“对我这么好呀?”
“当然啦!”
“冰可乐等下买,”李一珩手上用了力气,拉停了钟灵,那会儿十七八岁的少年就那样笑着,张开双臂,风尘仆仆又温柔至极,身后仿佛能蓬勃/起风,“先趁着这里没人抱你的大英雄一下呗。”
那个紧急焦灼的夜晚,李一珩找遍了所有相熟的人,甚至还找了跟他关系算好的宿管老师借了点,嘴巴皮都快磨破才凑够这么些钱,为了不让钟灵起疑还特意在学校外头的小超市换散了部分一百块的。
有零有整、有新有旧的三千七百五十块。
这事儿做得算完美了,下一个月李一珩就借口多要些零花钱填平了欠账,当时广撒网借钱的当事人们在被李一珩封口时总爱问“至于么?让她知道不更好吗?显得你多稀罕她呀……”
“你们是不知道女人的眼泪能多到什么程度……”
彼时李一珩和一众不学好的蹲在围墙根下排队开溜,说到这个话题他使劲抓了抓头发,动作间中更显得惆怅,“之前钱丢了就哭成那个熊样儿,再被她发现钱是我弄来的不得哭瞎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哭一哭算什么?让她知道了指不定能爱你爱到骨头缝里!以后吵架啥的想起这事儿也能饶你一命……”
“那还是算了,”李一珩蹬脚,紧接着手臂一用力,整个人就如同一只大鸟般落在了墙头,他拍了拍蹭脏的袖口,“我看不得她哭,烦死人。”
于是,钟灵就一直乐乐呵呵地蒙在鼓里了,甚至在对同学们的团结友爱上更上了一个层面,李一珩跟人摩擦点儿什么小矛盾,钟灵都上赶着来劝他,“哎呀你别这样啦!我们同学都是很好的人啊,你看上次我资料费都给我送回来了,虽然起先做了不好的事但不也都是很愿意改过自新的好同学嘛!你想想把那么多钱还回来得做多大心里建设啊……哎呀你懂事点!别老找人麻烦行不行?我看我们学校里最小气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
李一珩又急又气,无语凝噎。
后来时过境迁,钟灵和他分手的最后一面,还了一笔钱给他,似乎生怕他健忘,还特意夹了两张账单,那笔钱其中有李一珩前后给她的买的两个手机、替她付的一套冬季校服、两双情侣鞋、充过的校园卡……以及当时李一珩担心钟灵钱不够花刻意将钱包放在她身上时,钟灵期间动他多少钱都事无巨细地算在了里头,写了满满当当的两页纸。
说起来像是不太成熟的人执拗地彰显自己的尊严,又像极度成熟的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于是结束时便能迅速利落地划清界限。
李一珩在那个雷暴天拿到这笔钱的时候人都气懵了。
“跟我两清是吧?”
彼时钟灵说“是”,转身后就再没回过头。
想到这儿,一直撑着额头沉思的李一珩忽然笑出了声,“嘁,这不还有三千七百五十块没清么。”
这笑一出口就有些收不住,笑得整个人背都弯了下去,吓到了外头准备敲门汇报工作的小白领,李一珩觉得心情大好,整个人都和煦如春日暖光,弯着笑眼朝门外招手,“进来吧。”
钟灵最近过得十分舒适,罗曼丽结了婚后手上财产日渐充裕,几方思量着还是掏钱从老公姑姑手里将红树林超市整个盘了下来,原计划是和钟灵对半开,结果钟灵对一家扎实稳定的超市已然失去了兴趣,她摇着头说,“让刘大姐看店吧,你给人工资稍开高些些,我专心弄我的画手店去了。”
钟灵抽身抽得利索,过去的一年多里红树林超市的生意火爆很大程度仰仗钟灵的亲自选货上下架。
她虽受过不少磨难,但好像再磨难内里也始终是一小孩儿,于是小孩的玩意儿她门儿清,整条红树林街的文具超市、精品小店就连红树林学校里的商店都仿着钟灵上的商品进货,包括零嘴也是,钟灵亲自试吃总差不了,不管合不合她口味她都能从中推测出哪种味道会卖得比较好,而钟灵因为一天到晚零食不离嘴终于是长了些些白肉。
罗曼丽觉得在生意上痛失钟灵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各有前程也只能祝好了。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南城开满了春花,钟灵终于剪短了头发,以前的时候头发长得太长都是自己拿剪刀剪短的,长发容错高,剪到大概肩胛那个位置就差不多,然后一绑上谁也看不出端倪。
钟灵好像从记事起就是长头发,就连幼时难得留下的几张老照片都是扎着小辫儿的,她的母亲曾经总带着她一起洗头发,母女俩一起蹲在卫生间,一个莲蓬头来回轮换,钟灵耐心不够嘟嘟囔囔觉得洗头时间好长好麻烦,妈妈却不厌其烦,洗发精、护发素,毛巾包到半干再仔仔细细地吹,钟灵小时候爱美,看到妈妈头发黝黑飘逸,还时常在发尾点上两滴香水便觉这大约就是美,再又偶尔听见同行的女同学提及自家妈妈不许她臭美留长头发的时候,总暗自庆幸自己是被妈妈带着臭美的。
后来年岁渐长,搞卫生时天天被地上掉的头发困恼,奈何一直见缝插针地为钱四处奔波,每每早上想着今天收工去把头发剪了,结果不是收工时理发店已经打烊就是累成烂泥一步也迈不动了……
如今有精力有心情了,钟灵是真不想要这烦死的头发了。
钟灵剪头发时,陆泉正好到了红树林要她履约请吃饭,钟灵始料未及,一边催理发师搞快点,一边电话刘大姐给个座儿招呼下陆泉,陆泉不乐意在超市当门神,问了是哪家店就开着车寻过来了。
绕店转了两圈,没找着人,正要打电话,近前一个姑娘对着镜子喊了他一声,“这儿呢,泉哥。”
那会儿头发只剩最后的小修了,整个轮廓模样都已昭然若揭。
陆泉惊讶了两秒,趁着手机已经掏出来了赶紧拍了一张照片。
钟灵正对着镜子瞅他呢,见他拿手机拍照,为时已晚地伸手挡脸,“干嘛呀?丑还是怎么?”
“不丑,就是感觉有点像一个动画片里的小人儿,”陆泉摇头,“我回去问问我儿子是哪个动画片。”
这话一出钟灵和一旁的理发师都笑了起来。
“那感情好,证明可爱。”
收拾完,钟灵跟着陆泉甫一出门,风一吹,短发茬在脖颈尔后搔,钟灵觉得痒,抓了抓又觉得手感新奇,脑袋都变轻了似的。
陆泉单位原本离得远,今天下午赶巧上这边办事顺道约一约钟灵,这两年俩人间歇见过几回,都像今天这样,全因时间地点方便的一时兴起,于是晚饭吃得简单随便,但各自爱吃的菜都有三两个,做得还挺不赖,陆泉边吃边聊,“谢云朗的结婚请柬收到了吗?”
“收到了,泉哥你也去吗?”
“本来不想去,但你要去我就去吧,屁大点儿城市,多个朋友也是好事。”
陆泉那一伙儿读书的时候跟谢云朗特不对付,一群吱哇乱叫、抽烟爬墙的能跟学生会主席对付就奇了怪了。
但人总会成熟长大,就像钟灵再深知小孩儿爱吃什么爱玩什么,身体发肤连着那颗心脏都已是三十岁的人了。
钟灵:“嗯,我也答应了芋圆儿的,不去不好。”
临街的窗户车走车停,人来人往,钟灵还在细嚼慢咽咬着秋葵,陆泉吃得迅速,已经放了筷子摸出手机来点点戳戳。
“泉哥啊。”
陆泉还在戳手机,没有抬头只是鼻腔应了一声,“嗯?”
“李一珩什么时候有好事儿啊?”
陆泉抬眼,来了兴致,“你问这个干吗?”
“说起喜事话赶话嘛,曼丽嫁了,谢云朗也成了,”钟灵正儿八经,“就好奇问问,感觉也挺长时间了。”
“哦,应该也快了吧。”陆泉歪着头打量她,“是时间挺长的了,都快两年了不是……”
“嗯,按理好事该近了。”
钟灵神色淡淡,吃完秋葵又舀了碗汤边吹边小口喝,“那到时候我就不上赶着烦人了,泉哥你帮我多拿份喜糖,给我也尝尝,沾沾喜气儿。”
她这句话说得真诚,眼角眉梢还挂了零星半点的笑意,刚剪利索的短发衬得她整个人俏皮了不少,肤白眸亮,乍一眼像极了十多岁坐在看台看他们踢球时的单纯模样。
陆泉仔细端详她,端详完“啪”将手机扔到桌上,“想沾这喜气儿还不如自己争气点!”
钟灵一碗汤没喝完就放了碗,“我哪里不争气了?你是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争气。”
陆泉:“别搁这儿跟我横,也别想着沾别人喜气儿,你知道我说的争气是怎么个争气。”
“……”
结完账往外走时钟灵仍旧忿忿,“你说的不管用,你是你,我是我,争不争气、该争哪门子气得我自己觉得才算数。”
陆泉扭头:“嘿!你还真横上了是吧?”
钟灵挺胸抬头:“我现在挣得比你多多了!你自己说你养孩子还费劲呢……”
“……”
陆泉气急败坏摔门上车后,钟灵独自溜溜达达往家走,饭馆子就在红树林街上,没几步道的事儿,顺道当消食了,走着走着又掏出手机来。
“我今天把头发剪了,理发师特别气人,非觉得我是受了情伤才是剪短头发,怎么解释都不听,还边剪边叹息,给我烦的啊……”
晚饭后七八点的光景,属于大多数人的闲适时间,于是疑问号的消息还没等到钟灵熄屏就瞬间到了,“那你受过情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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