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熟识了好些年的老医生惋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孩子,对不住了,太突然,没来得及上手术台人就走了。”
钟灵摇了摇头,“嗯,我知道,也能接受,没关系的,医生。”
老医生第一次给那位病人手术时,作为家属的钟灵才将将十八岁,背着书包四处奔跑着办手续,一问情况才知道家中除了一个七十岁的外婆再没其他人能来了,众人皆唏嘘小姑娘的不容易,那会儿病情还不算棘手,术后钟灵守着陪护了半个月就差不多了,钟灵知道整个过程中医生们因为同情已经尽可能减免了不少费用,出院时,钟灵扶着母亲向整个科室鞠躬道谢,懂事得让人心疼。
然后就是三年后,病情突然再次复发,疾速恶化,情况不等人,大学还没毕业的钟灵将母亲送进医院后转头迅速将房子卖了。
负责手术的老医生怜悯地问她,“房子卖了,以后你母亲你自己住哪儿呢?”
钟灵回答清晰,“只要活着住哪儿都可以的。”
第二次手术后,病情稍有起色,但好景不长,钟灵再来的时候,老医生已经快要退休,“孩子,你知道的,接下来要分两台甚至三台手术,耗费会比前两次更加巨大,而且你母亲这个情况已经很难挽救了。”
彼时钟灵执拗的盯着那头病房,“那也要试试,我宁愿她死在医院里。”
后来钟灵果然说对了,她那个曾经也短暂美丽温柔过的母亲,撑着一具枯瘦的病体,熬过了一台又一台手术,终于死在了最后一步面前,或许是病痛实在太痛,又或许是因为活下来也是煎熬的,还不如算了。
钟灵小时候妈妈虽然忙碌但对她还是很好的,那会儿家里不怎么缺钱,时兴的好东西钟灵也总能拥有得上,爸爸虽然严肃不爱讲话,不过大体上钟灵觉得与爸爸相处的时间都还算是舒适的,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被爱的。
直到十四、五岁那年,钟灵考上了本市很不错的一所高中,她向来是个乖孩子,每天都学习得十分用功,然后父母竭力隐藏的问题终于撕开了体面,于是这个家摇摇欲坠了起来。
后来钟灵半夜里总会被惊醒,然后看见妈妈坐在她床边哭泣,不开灯也不掩饰声音,她披头散发拽着她的胳膊,“灵灵你知道吗?我们离不了婚全都是因为你,我这么痛苦也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
钟灵总是被吓得嚎啕大哭然后哑着嗓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会听话……”
妈妈那年跟疯了一样,像是试图在女儿身上挖出个窟窿,好把自身的痛苦匀一些过去,她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因为女儿原本就是她苦难的产物。
她开始害怕,怕得裹着被子发抖不敢睡觉,然后一边害怕一边被迫等着那个好像一到夜晚就会发疯的妈妈打开她的门,终于有一次钟灵哭着说道,“妈妈你跟爸爸离婚吧,你们离吧,求求你们了……”
那天妈妈停止了流泪,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凄冷冷的深夜里,钟灵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因为自己痛苦了。
“灵灵,我不会要你,更不可能把你给他,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就这样相互耗死才是结局。”
她突然发现爸爸说得一点都没错,妈妈疯了。
后来爸爸在钟灵高二那一年的某一天下班没有回家,那晚钟灵陪着妈妈坐在沙发上等到第二天天亮爸爸也没有回来,他的拖鞋还摆在门口是离开时的模样。
妈妈扔了家里所有能扔的东西,她不再工作,开始整天整天发呆,偶尔也会长长短短的出门,她还是如往常一样美丽优雅,只是在面对钟灵的时候容易失控,像个时好时坏的疯子,好时搂着钟灵一遍遍道歉哀求她原谅,坏时也直言不讳叫她去死,钟灵便跟着时常迷糊,是否被爱变成一个很难搞清的疑难杂症。
曾经称之为‘家’的大房子,像一座地牢,囚禁了妈妈,也桎梏了钟灵很漫长的岁月,没有人愿意留在那里,于是妈妈生病了的那一年钟灵不顾劝阻痛痛快快地将房子卖了。
母亲病情反复,往往三两个礼拜不见人就瘦了一大圈,再后来就只剩了把骨头,钟灵一份两份三份拼了命地打工,挣的钱全送进了医院,母亲走的那天早上她去与母亲说了一次话,她跪在病床前轻声问她,“妈妈,我这样,是不是就不欠你了?是不是就都还给你了?”
妈妈爱她吗?
钟灵时常困惑,长大后也曾看过几位心理医生,她没有几个钱,找的也都是些照本宣科的瓜皮医生,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就好像找到了宣泄口一样。
有些人问她,“父母撇开父母的身份也都是普通人,你在乎自己是否被爱那你有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你父母是否被爱?是否会爱?是否会表达爱?”
也有人告诉她,“你得学着接受,学着跨过去,你得自己去爱。”
甚至还有人笑着拍她的肩膀,“爱是个很悬念的东西,看你怎么想。”
于是钟灵开始自己想,脑子运作飞速,像个超大储存的容器,开始循环播放,她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她终于明白,妈妈应该是深爱爸爸的。
而她或许得到过爱吧,在基于维系父母感情上。
曾经一切都还好的时候,钟灵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是爱情结晶、家庭硕果。后来不好了,钟灵成了妈妈用来牵制丈夫的筹码,而当这位丈夫挣脱绳索逃走时,钟灵也就没有用了。
在钟灵的记忆里,母亲一直美丽骄傲,她的头发永远恰到好处的漂亮,不管走多长的路她的高跟鞋也总是一尘不染,她写书画画,不开愚昧的玩笑,不做多余的事,她对自己的家人寄予厚望,因为她讨厌粗俗庸碌的人,她像一只骄矜自傲的天鹅,规划而统治着整个家庭。
钟灵忘记她的父亲是天生沉默寡言还是后来慢慢地不爱说话了,他爱看书,节假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捧着书本坐在阳台上,他有个很大的书柜,年幼时钟灵每次都会像寻宝一样挑出一本,然后跟爸爸挤在一张摇椅里消耗时光,阳台外头那棵玉兰树长高了,花开了又落了,楼下碰头的邻居们总有聊不完天,对面的麻将局一天都不消停,谁家孩子的小提琴越拉越好听了……
外头太热闹了,这个家里却静得没有人似的,除了钟灵碰上不认识的字开口询问就再没有任何声音了,钟灵也觉得奇怪过,但她并不特别明白。
后来,开始无休止争吵的时候,钟灵背着书包走进门,房子还是那所房子,父母还是那对父母,只是就突然热闹了起来,针锋麦芒,水火不容,也许越是寡言的人才越是字字诛心,钟灵偷偷唏嘘。
爸爸看那么多书果然有用,妈妈陶冶那么多年情操也毫不逊色,他们用最尖锐的话去刺伤对方,然后用最讥讽的笑来宣示胜利,最后以钟灵的存在暂时结束对话,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然后这个勉强用来维系父母婚姻的钟灵,总被迫去抓命运的阄,沉默寡言的爸爸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他告诉钟灵她的母亲是个控制欲强到让人一刻也无法呼吸的糟糕女人,他愁容不展地控诉着半生的不幸,钟灵一知半解地听着,不会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晚上,妈妈坐到她的床头,一遍一遍地重复,“灵灵,我好痛苦,我的痛苦都是因为你。”
后来的后来爸爸一去不回很久很久以后,钟灵才明白,妈妈的骄傲都是假的,她明明已经脆弱到不堪的地步。
妈妈总是会去找爸爸,五湖四海的,一听人说点儿什么就立马踏上火车,她生病前所有的时间都在寻找,钟灵也曾大着胆子问过,“找他干什么呢?找到了他也不会回来啊,那个人不要我们了,妈妈。”
她总是哭,哭得不能自已,然后痛斥钟灵存在的无用,她好像真的很恨她。
钟灵也总是愣怔怔听着,日复日年复年听到麻木,然后偷偷叹息。
爱一个人原本没错,错就错在她因无力守住自己的丈夫,便彻头彻尾地否认了自己的价值,连带着女儿也成了无用的附属品,她们原本仍旧可以好好地活着。
钟灵分不清楚这样一个母亲是‘可怜’多一些还是‘可恨’多一些,她只能告诉自己,做到不拖不欠就好。
彼时病床上的人浑身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她艰难地想要说什么,钟灵却不让,“妈妈你别说话,这些年你快要把我逼疯了。我不想听你说话了,妈妈。”
“我也不在乎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因为我早已经不需要你了。”
然后她便走了,母亲紧接着也走了。
钟灵孤零零地站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无所依托,也无所求了,突然觉得世界好像大了许多,大得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母亲还在的时候钟灵总看着她的癫狂模样告诉自己,“不要,千万不要变成她那个样子。”
可当她真的走了后,她又有些想念她了,她一会儿想起小时候总待在窗子前安静画画的妈妈,一会儿又想起和父亲吵架兵不血刃,总占据上风的妈妈,一会儿是十岁那年最美味的生日蛋糕,一会儿是十七岁时母亲递刀给她希望她去死时一张一合的嘴……
春天这会儿好像是真的来了,钟灵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花开了不少,就连道路旁的草丛里都挤满了野杜鹃。
风吹过来,卷着食物的烟火气,钟灵回头,哪儿的路都歪歪扭扭,看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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