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钟灵本意是回家清净待会儿,结果到了家门口傅濯打来一个电话,说是上个月联系的几幅藏品赶明天一早空运过来,让她亲自去机场接收,新藏品一来,廊里就得撤下几个显眼的展售位置,钟灵做生意是个急性子,电话一挂就转头往店里去。

半个小时后,灯光全亮,画廊开门营业。

谢云朗是做网络运营发的家,自然而然接过了钟灵的网络宣传,许山河来过后的隔日就让人搬来了不少画作,再加上傅濯陆陆续续联系的典藏,这家画廊虽暂算不上名气多响亮,但要俗气点拿真金白银换算价值的话,那也至少抵得上红树林半条街了。

钟灵虽然仔仔细细装了两套缜密的安保系统,一个人守着店时仍有些惴惴。

看着满壁江山,正想着要不要招两人以及如果真要招人一起看店她能拿进出来多少钱时,玻璃门被叩响了两声。

钟灵侧头,是刘大姐,身后不远还跟着一个人,她看不太清楚。

刘大姐最近才知道这画廊有多金贵,搞卫生时都紧着心脏战战兢兢,平常送点东西来时不论钟灵怎么劝也一般不迈门槛,“这会儿不忙吧?你出来一下,有人找……”

钟灵“嗳”了一声朝外走。

此时快到七月,暑气逼近,是一个正午太阳晒出一身汗,晚上起风时又得多添件薄衣的时节。

今天不如前两天舒服,天愈晚空气愈发沉闷,想来又是酝酿着一场瓢泼暴雨。

钟灵下意识望了眼楼梯拐角处,原本插着两把雨伞的瓷桶是空的,水汽漫上来,空气中的泥土腥味比以往雨前要重,这让她有些不安。

像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钟卓方是在钟灵高二那年的一个清晨离开的,那天他下班没有回家,钟灵陪着妈妈坐在沙发上苦等到第二天天亮,他的拖鞋还摆在门口,是离开时的模样。

从那天到如今,算算已经十五年有多。

母亲生病前的时光,全用在找他这件事上。

钟灵气急时也曾歇斯底里朝母亲大吼过:“你是疯了吗?你还找他干什么?那个人已经不要我们了!他跑了!不会再回来了!”

后来母亲躺在床上成了把枯瘦的骨头,整日掉泪整夜呢喃,钟灵守在病床边,累得睁不开眼,呼吸都快要提不起劲。

没过多久,母亲也走了,她一个人站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突然觉得世界变得好大,大得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起初的那段日子,或许是想念妈妈了,钟灵总是梦见她,一会儿是待在窗子前安静画画的妈妈,一会儿是和那个人吵架兵不血刃、总占上风的妈妈,一会儿是十岁那年最美味的生日蛋糕,一会儿是十七岁时母亲递刀给她希望她去死时一张一合的嘴……

自钟卓方一走了之,钟灵从未提起过他,相比对母亲的怨愤,她似乎并不怎么深恨她的父亲,钟卓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那个普普通通的清晨销声匿迹,连梦魇都不曾有他出场。

钟灵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算是看得很开。

可直至今日,人站到跟前,她才终于明了,对于钟卓方,不是她看得开,而是刻意忘记了。

时隔十数年,钟卓方模样老了很多,要不是他眼尾两颗并排的痣实在少见,钟灵还真没这么快认出他来。

“灵灵,是你啊,真的是你啊!”钟卓方站在店门前的三节长阶下,他有些紧张,手伸了伸又悄然放下,“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钟灵这人情绪波动再大也不特别显眼,刘大姐见她骤然停在几步开外,刚刚还漾着一窝浅笑的脸,此时已经白生生一片,虽然还没说什么,但看着脸色实在不好,刘大姐不知道事情缘由,只是心下警铃大作,正想着是不是该给这位看着好像是不速之客的人挡回去时,那人又说话了。

“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是我对不住你,爸爸对不住你……”

刘大姐听完猛吃了一大惊,倒觉得这是她挡不得的事儿了。

雨水应该是马上就要来了,风簌簌地,没几分钟整条红树林街风响叶颤,钟灵的店前围了一圈绿化,中间熙熙攘攘种了些孔雀草,此时已经被吹出了一股颓唐零落感。

“灵灵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好久没见你,是不认识我了吗?”

钟卓方踌躇着上了个台阶,钟灵还是没答话,还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是在钟卓方上那节台阶时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步履不稳,如外头那堆孔雀草一般,摇摇欲坠。

钟卓方四处辗转打听,找了许久才找到的钟灵,他急切地又上了一节台阶。

“别过来。”

钟灵的面孔终于有了变化,她似乎呼吸困难,胸口起伏眼见剧烈。

画廊里头灯光给得极亮,落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仿佛要烧出个洞来,她扶着分展区的石头隔栏,一边退一边很小声嗫喏,“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灵灵,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恨我怨我,我这个爸爸做成这个样子确实没脸再找你,”钟卓方理解她此时的抗拒,他手足无措地想要剖白几句,“这些年离得太远,我没能顾及到你,前不久才听说绘澜不在了,怎么会呢灵灵?绘澜怎么就没了呢……”

“是啊,她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灵灵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钟卓方迈过了店门,笔直走了近来,画廊一楼正中摆着一个很大的景泰蓝鱼缸,这缸是许山河送的,连着里头两尾红鲤、沉木造景都是老人家精心组建搭配好了一道搬来的,钟灵用了全身力气扶住缸沿才堪堪支撑着身体没倒下去。

她觉得好难受,红树林街尽头的江潮好像冲到了脚下,在升在涨,那么汹涌,那么吵闹,快要漫过口鼻,快要不能呼吸,手也在哆嗦,快要抓不住了……

钟卓方其实察觉到了一点钟灵的异常,正要再靠近些仔细看看时,忽地别人从后拽住了衣领往外猛拖了好几步,站稳时又到了那三节长阶下。

外头风声愈盛,潮气扑面而来,钟灵被李一珩死死扣住了肩膀。

“怎么了?钟灵你怎么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大到能将她整个人从没顶的潮水中提溜出来,钟灵没有动静,李一珩小心翼翼去抬她下巴,却只看见她满目混沌。

钟卓方再一次跨进来时,李一珩将钟灵转了个身,扶着她背对着自己,然后他极其凶狠极其暴躁地看向了钟卓方。

“滚出去!”

钟卓方:“我、我是钟灵的……”

李一珩的长相本身就是带着棱角的,平日里能说爱笑时只露一层很淡的尖锐感,真要惹急了,就是副要给人抽筋捣骨的,彻头彻尾的凶相。

“别废话,我知道你是谁,再说一遍,滚出去!”

也许是怕再惊着钟灵,李一珩的声音压得低,但凶劲却一点没克制,那双微眯的眼睛如同雨季中伺机而出的毒蛇,亮着森森寒光,“趁着我还好说话的时候。”

刘大姐率先溜了,钟卓方停驻了几分钟,天际被闪电划开一条巨大的口子,继而雷声滚滚,他踌躇着终于在暴雨来临的前一刻拦了辆出租离开。

偌大的画廊里只有作画的长案边摆了张椅子,椅子上还放了袋苹果,李一珩低头看了眼钟灵,试探着拉着她的手往长案那边去,她看上去稍微好了些,起码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李一珩将袋子拿走腾出来椅子正准备让她坐下,她突然开了口,声线喑哑,还是有些细碎的抖。

“你是怎么知道他是谁的?”

“最开始追你那会儿想跟你一起上学一起吃早饭,就每天早上蹲你家楼门口,偶尔你跟你……你俩一块儿出的门,我看见过几回,记得大概样子,刚进来时又听了他两句话就知道了。”

钟灵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你是见过。”

李一珩嫌木椅子太硬,索性脱了衬衣胡乱折了两三下折垫上后才摁着钟灵坐下,门外凄风苦雨下了一会儿,钟灵又坐了一会儿。

直到墙上挂钟敲了几声,她才后知后觉抬了下头,“你来干什么?”

李一珩一直端着杯子安静地等在旁边。

“先别问那么多,喝口水。”

钟灵的视线从李一珩的脸转到他手上的杯子花了好几秒时间,顶上灯光照在水杯里,像了掉了块碎月亮。

她确实是渴了,小口小口地抿,眨眼杯子就见了底,李一珩见状又给她续了杯,水是温热的,捧着时的温度能传达到指腹,让人有了些许真实感。

“钟灵。”

李一珩犹豫了一瞬,尔后小心翼翼问道:“你怎么会这样?”

反应这么剧烈,像是生了病。

“我……”

钟灵神经还是迟钝,但万幸愿意答话,“可能……是受了刺激吧。”

“是因为很恨他吗?”

钟灵先点头又摇头。

“恨肯定还是恨的,但不是因为恨。”

李一珩沉思着不敢再问,钟灵却难得愿意自己说。

“他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那些我花了好长时间去忘记的事情,一不小心,全都……想起来了。”

她坐在那里,神情寂静,目光没有聚焦,如一幅没有生机的画。

“他们是私奔的,应该是两家人都很反对吧,爸爸的哥哥,我该叫大伯父的,以前来找他,途中在盘山公路翻了车,死掉了,车里还有大伯的孩子,当时才六岁……外公也来过,给妈妈送钱送吃的,回去走的夜路上有骑摩托车的抢钱,他被人拿棍子打了头,在床上躺了两年也死掉了……他们这一场私奔好像注定遭天谴似的,连着我一出生就没有长辈亲戚,没有兄弟姐妹……到妈妈死了,我送骨灰才头回见着外婆……我以前以为他们并不相爱,因为他们很少说话,可是既然并不相爱又为什么弄成这样也非要在一起呢?”

“后来他们开始争吵,互相怨恨对方,各自说着极其伤人的话,我想他们是后悔了,因为扛不住这样厉害的天谴所以悔了……再然后你就知道了,他走了,我妈疯了。”

李一珩心里不安,思想拉锯,一边想让钟灵别说了,一边又想让她一次说个痛快。

“我妈五湖四海地找他,连他老家也去过好多次,回回被人辱骂轰赶,有次还挨了个耳光,我不知道她非要找他做什么?难道是因为爱吗?”

钟灵叹了口气,细瘦的肩胛骨跟着起伏了一下,“我宁愿她是恨他,恨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带回来尽该的责,偿该偿的债,那样我甚至可以陪她一起去找、去报警……可她不是,她偏偏疯了一样爱他、依赖他,她总埋怨我,说我是她婚姻的恶果,既得不到他的慈爱羁绊住他,又时时刻刻在她跟前昭告着她所托非人的这件事……我那会儿都差点被她说服了。”

“他们两个,一个坏人,一个疯子,我能活着……”钟灵抬眸,正对上李一珩担忧的目光,忽然很浅很浅地扯了个笑出来,“真的很辛苦,真的好辛苦啊。”

“我都知道。”

李一珩伸手轻轻地去触碰她的脸,钟灵从未跟任何人提及过她的父亲,他的知情还是恰巧赶上了那个时候。

当年李一珩迷恋钟灵恋到疯魔,看她呜呜咽咽掉眼泪,自己心里也跟着刀搅似的疼。

他总鞍前马后、不厌其烦地哄,钟灵家里出的事儿大,给谁都轻松不了,况且她还那么小,那么娇气敏感,于是总要多费许多力气。

他哄得花样百出,最好最美的誓言都从他嘴里长出来,他决意要做她伟大的守护者。

“我都知道的。”李一珩的手指轻轻抚在她脸上。

“钟灵,我还知道你长大了,生活得很好,能照顾自己也能对自己负责,你鲜艳充沛,你不再需要他们,更不用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是自己做错了什么造成了什么,你从来没有错,你只是没有被好好对待,那怎么可能是你的错?”

他仍旧轻声哄她,恍惚间,让人惊觉往日时光如老电影般,一帧一帧缓慢播放。

“未来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别再回头,恨也不需要了。”

钟灵认识李一珩许多年,他年少时像太阳,时而融融温暖一片,时而滚烫灼伤万物,长成后的李一珩敛了不少锋芒,但仍旧脱不开那股久居人上的傲然,他习惯俯视别人并始终充分具备俯视的资格。

从没有一个李一珩像现在一样,他蹲在她身边,仰着头看她,好像很哀伤,哀伤得漂亮的眉眼都蒙了层雾气,惹人跟着伤情。

“人生或许不公,但你再活几十年回头看就会发现,早些年缺失的,总会再某一个阶段弥补回来,而一时太满的,又会在之后的旅途里还回去。不求事事平衡,放眼望,只求个相对。”

她望了他良久,“这不像你说的话。”

李一珩:“因为我长进了,不光只会发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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