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215的门,刘绛正在阳台上做拉伸运动,旁边椅子上放着一个视频播放器,刘绛戴着耳机,看里面的八段锦老师讲解动作要点。
左侧的病床上蜷着一个老奶奶,头发已经花白,头顶秃得不剩几根。她本闭着眼睛,两人进门后,她睁开了眼睛,问:“谁来了?”
嗓音沙哑,就像拉了几十年的三轮车,零件生锈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的普通话有口音,具体听不出像哪里人,似乎是北方某个省份的。
她应当就是生病了吐在身上的老人,看相貌像是九十来岁了。
夏知初上前一步,俯下身和她打招呼:“奶奶您好,我们是新来的护工,我们过来打扫卫生。”大部分老人上了年纪都会听觉减退,所以夏知初下意识放大了音量去说话。
夏知初从她头顶名牌上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年龄,她叫华钟菊,今年68岁。夏知初很惊讶,她竟然不是九十多岁,感觉比林观棋女士还老上好几岁,从状态来看应该经常得病。
“我听得到,不要喊那么大声。”华钟菊撑起身体靠向床头,端过床头柜的水杯喝了一口。
“你们都是从哪找来的?有没有专业从业证明?”
华钟菊吐了口杯子里泡的枸杞,精准落到垃圾桶里,水润后才稍微清了些痰,但她牙齿掉得差不多了,仍发出的是嘟嘟囔囔的声音。
“上几个干活干得太差劲了,把我衣服洗破了好几件。刚才我吐完,老刘又拿去找你们洗了吧?”
接着掀开一侧被子,把脚放下垂在床沿,夏天穿得黑色丝织短裤下面,松垮的皮肤上贴着膏药,膝盖处还穿着厚厚的护膝。
刺鼻的膏药味道从被子下钻出来。
华钟菊突然挥开一侧空气,朝着没有任何人站在那儿的角落骂了声:“滚开!别挡我边上!”
老太太的喊声惊乍了胆子比兔子小的谢绮星,他一个箭步蹿到了夏知初身后,揪上夏知初的衣摆。
华钟菊撒着拖鞋,起身把抽屉里一本旧本子拿出来,那本子封面发黄,书页侧面脆得仿佛能立刻碎掉。
她把本子拍在夏知初身上,做监工似的立规矩:“我的衣服别拿洗衣机糊弄,给我拿手洗,一是洗不干净,二是容易洗破……”
夏知初捧着本子低头翻看,扉页用很漂亮的行楷写着:护工注意事项细则。
这本子像是被水泡过,再捞起来晒干,书写字符的蓝墨水糊作一团。
华钟菊:“我要求也不高,有几条我是坚决忍不了——你们打扫卫生,切记不要把外头的虫虫子邀进来了,那垃圾桶时常围着讨厌的苍蝇,挥都挥不走。”
“拖地就好好拖,别拿没洗干净的拖把弄得满屋子臭气。”
“还有,窗台上别沾灰,老刘每天还要搁那儿锻炼,灰多了呛鼻子。”
还挺关心他人的。
夏知初看着旧本子上连写了十页的“有几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起开,蹲在那像什么样?去床上休息。”华钟菊又对着空气挥了挥,这回引起了夏知初的注意力,专心观察着老太太的行为,只见华钟菊说完话后,仿佛真给什么人让了个道,往旁边挪了两步。腿脚不便,撑在适老化改造的仪器上边,所以显得她避让的动作很明显。
“别碰我被子,每回你睡我床都一股子脚臭味。”华钟菊将被子一把掀走,叠好放到凳子上去。
她把水杯拿起来,打算去接热水喝。
谢绮星连忙过去接过杯子:“奶奶您歇着,我帮您接嗷。”
说了一阵了,练习到劲头上的刘绛终于察觉到室内进来两个人,转头去看,一边撤下耳机,一边走过来:“哎呀哎呀小伙子,你们过来打扫卫生吗?”刘绛笑脸盈盈,和板着脸的华钟菊能成为室友简直是奇迹。
夏知初应付不来华钟菊,下意识朝好说话的刘绛那边挪了挪步子,他把笤帚拿过来,开始清扫床底下和衣柜旁的灰尘。
谢绮星出门了,拎着水壶干脆帮215把水壶也灌满,华钟菊慢悠悠跟在后面,好像连别人打水也不放心。
“刘姨,您锻炼身体呢?累不累啊,快休息一下。”夏知初把室内的竹板椅子放到门外去,方便收拾地面。
“哎哟我就是一身酸痛才要锻炼嘞,下雨天就是这样。小伙子你们忙活不用管我。”刘绛坐回她自己的床沿,夏知初扫过来时抬起脚避让,眼睛一瞥望向门口的方向,忽然放低音量说,“小伙子,你们以后不要把老华叫奶奶,就跟喊我一样喊姨就行嗷。”
夏知初点头应了,老太太性格古怪,不是他这个小辈子擅长对付的。
不过夏知初好奇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线索,他抓紧时机追问:“刘姨,华姨刚才那举动是在让谁?看着不像让我俩啊。”
“哎,甭理她。”
刘绛在阳台练了一身汗,拿过床尾的毛巾擦擦脖子,两人声音都很小,生怕被跟去接水的华钟菊听见了他们在背后议论她。
刘绛说:“老华这人啊,常说自己有特异功能,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鬼魂,我们屋子里住的是她老伴儿的魂,时常日夜不分地喊,颠倒黑白地胡说,搞得怪吓人的。”
夏知初扫完地把椅子挪回原位,瞥向门口的位置,华钟菊正好回来,她的背有些佝偻了,走路像乌龟。
“老刘,刚才忘记说你了,你那个耳机声音太大了,我听着心烦。”华钟菊摆摆手,那姿势像想把刘绛的耳机连带播放器全扔了。
刘绛也不生气,转头在华钟菊看不到的地方冲夏知初撇撇嘴:“哎呀我的老太太,音量都调到一格了,我也是老太太,我耳背哇,没你耳朵好,你让我咋办嘞。”
华钟菊不跟她掰扯什么,再摆一摆手,一步一顿地坐回了床边:“去去,挪过去点。”
谢绮星跑了两趟,跟在她后面进来,一手放下水杯和水壶,一手提溜着洗了无数遍的拖把,准备等夏知初擦灰后拖地。
就在这时,一位护士敲了敲门,她走进来对华钟菊说:“华姐,该下楼了。”
老年人的思维总是慢半拍,华钟菊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今天没有点滴要打啊。”
护士大概四十来岁,她朝华钟菊递了个眼神,那眼神很古怪,没再对她说一句话,华钟菊的反应却变了。
暂停擦灰观察她们的夏知初,看到华钟菊顿一顿,继而站起身,跟着护士一起出门了。
“老头子跟我一起下去,搞快点。”她每回说话都是一股勒令的口气。
华钟菊走后,刘绛像是终于把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这老太太,真是难搞。”
夏知初问:“刘姨,华姨说她没有治疗,那她下去干嘛去?”
刘绛也摇摇头:“谁知道呢,我也是刚搬过来没几天,上一个室友受不了她,自己要求搬走了。听说啊,她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接下楼一次,又没有检查又没有治疗。”
刘绛猜测:“可能是去找……来探望她的儿孙吧。”
夏知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继续擦灰了。
谢绮星挪过来:“哥哥,我觉得不对劲。”
“你觉得不错,等会吃饭的时候讨论一下。”夏知初难得没有挤兑他。
完成所有的任务时距离十一点还有五分钟,季景明站在楼梯口,低头盯着自己被泡发的手指头发呆,愣愣地自言自语:“我不是大小姐吗……”
最后几个房间光速敷衍打扫完的夏知初和谢绮星走过来与他们会和,从洗衣房拐出来的季舟走在他们后面,和行尸走肉似得,仿佛被抽干了精血。
夏知初报仇:“行了,大少爷,大小姐,叫你俩干个粗活怎么就和要你俩命一样。”
谢绮星也是难得,咄咄逼人起来仿佛师出夏知初:“还没让你俩去苞谷地扳苞谷呢,看累成啥了,回头让我姐给你俩打包送变形记去。”
季景明:“你姐又是谁?”
谢绮星没想明白自己跟她继续聊下去是出于什么动机,可能家弟在外都是傍身家姐的:“喻在冉,听过吗?”
季景明听到这三个字瞬间就不淡定了:“喻在冉?你姐是喻在冉!你亲姐?卧槽了……”声量提高好几分贝,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了,“回头把你姐联系方式给我,本小姐去会会她。”
“把我CP拆了,我得去跟她理论理论。”
“……”谢绮星抽了抽嘴角。
随口说说,没想到真让人认识他姐了,他二姐现在这么有话题度了吗?
看季景明那样子倒不像去会仇人,像是去追情人,连耳朵都气红了。
“你可以啊,出门就给你姐惹事儿。”夏知初戳戳他,谢绮星抓住他的胳膊肘,反驳道:“咱俩不都是要被姐姐消灭的族群?”
季舟表态:“千万别让季景明知道你姐的联系方式,她有美女的通讯从不干正事。”
季景明又肘了他一下。
楼道里有声音,几个人才没闹了。
领导其实一个小时候前就来了,一直在副院长办公室喝茶聊天,十一点一到,几位提着公文包的领导就从楼梯另一侧拐了上来,后面跟着下属提着慰问品,挨个房间探望老人去了。
夏知初看到了好多箱小西瓜、很多瓶花露水、还有降暑神药,难道背景设定里的今天是要给老人们举办夏日送清凉活动?
洗衣房的洗衣机还在转啊转,他们完成了任务的站在这儿干伫着也不是个办法,谢绮星和季舟回去晾衣服,夏知初和季景明下楼去找赵轴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季景明边走边问夏知初:“你们连体婴儿怎么分开来行动了?”
夏知初把她脸呼开,提醒她看路,免得撞到行人:“当然是要分开盯着你俩啊,不然等着你俩闯祸害我们所有人撞鬼吗?”
赵轴承那边其实没什么好帮忙的,他就和流水线工人一样,一个人完成了摆盘、分配、装车的全部工作,就差推上楼了。
“我刚路过大厅,看到今天的日期是2005年7月13日,楼里没有电梯吧,一会你怎么把推车弄上楼?”夏知初问。
食堂里,厨师和帮菜的穿梭来去,看起来都很忙,赵轴承让了让位儿:“今天领导来检查,主厨说不用送上去,老人们一会下来在餐厅吃,吃完要合照留念。”
懂了,这是要给领导们留宣传素材。
十二点刚到,二楼的洗衣工准时下楼,谢绮星像被饿了十天半个月,夏知初给他舀的饭都快堆尖了他还说不够。
夏知初笑着问:“拖地这么累啊?下午干点轻松得去。”
“哥哥,睡觉最轻松。”谢绮星把舀饭的勺子放回去。
“哥哥要是把身体还给我,我肯定就能胜任更大量的工作了。”谢绮星接过餐盘和米饭,在一旁等着夏知初,“刚才季景明说没说我俩是连体婴?”
“季舟也说了?”夏知初弯着眼睛笑,逗他,“你那样粘我,被人这样说不高兴?”
谢绮星:“高兴啊,要是能和你一起出生,我还想当哥哥呢。”两人打好饭走出食堂,谢绮星帮夏知初挡了一脚门帘,“所以你别心疼我干得活多,我就该多照顾你。”
“哟哟哟,可真是酸到牙疼。”季舟走来,贱嘴一张,白眼一翻,又路过他们。
谢绮星两手被大米饭占着不能攥紧拳头,只能把牙齿咬得嘎吱响:“等着哥哥,我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个梦的。”
“起码毒哑。”
无限酒店(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无限酒店(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