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注视着沈沅空洞的眼眶,心中翻涌的情绪并非怜悯,那太轻飘了。
她感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心疼,像钝器缓慢地敲击着心房,为眼前这个女子所承受的一切。然而,这份心疼之中,又掺杂着难以理解的不解。
她不明白,为何沈沅的心湖能如此平静,仿佛那些蚀骨的伤害从未发生,竟连一丝恨意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沈沅似乎感知到了温若复杂的注视,她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抚上温若的发顶。她的动作极轻,如同初升的旭阳,生怕惊扰了晨露。
昏黄的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只听见她柔声问道,声音像羽毛拂过寂静的夜:“阿若,今年你十一有五了,是么?”
温若感受着发顶传来的微凉触感,点了点头,回应道:“是的,沅姐姐。”
“若是我没数算错日子的话,”沈沅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这是你来大渊的第十个年头了。”
“也是我和沅姐姐相识的第十个年头。”温若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
沈沅的眼前是永恒的、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这十年,她竟已习惯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墨色。她是一个被遗忘在华丽牢笼里的、不受宠的瞎眼公主。
这世间,仿佛只剩下当年那个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还固执地记挂着她,愿意走进这片死寂。温若每月雷打不动地探望,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笼罩她的绝望阴霾,一点点温暖、治愈着她那颗濒临枯死的心。
如果没有温若的存在,沈沅苦涩地想,或许真会如温若所言,被无边的恨意吞噬,憎恨这世间所有。
她苦笑着,贝齿无意识地咬紧了苍白的下唇,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十年了,幼时我脑中那个稚嫩懵懂的阿若,也长成大姑娘了。”
她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投向温若声音的方向,带着深深的遗憾,“可惜,我看不见你的模样。若是可以,我真想看看我的阿若,如今是何等风采。”
温若凝视着沈沅失去光彩的眼眶,心头一阵酸涩。
她想,如果那双世间最纯真、最清澈的杏眸还在,此刻里面盛满的,一定是无法掩饰的失望吧。
至少在温若的记忆深处,沈沅的眼睛,曾是照亮她黑暗童年的唯一星辰。
“沅姐姐,”温若立誓,“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无论要付出何等代价。”
人们总说是温若将沈沅从深渊中拉出,给予了救赎。
然而,在温若看来,这更像是两个在命运泥沼中挣扎的女孩,在冰冷的世界里互相取暖,彼此支撑。
是温若用她的执着驱散了沈沅心头的寒冰,而沈沅,则用她残存的温柔,为温若早已被仇恨冻结的心,保留下了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
温若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沈沅喉间压抑的哽咽,可那张苍白秀美的脸上,却不见一滴泪珠滑落——一个连眼睛都没有的人,连哭泣都成了奢望。
温若强压下心口翻涌的苦涩,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打破了沉寂:“沅姐姐,你信我。我一定会让你重见光明。不止能看见我的模样,还能看见这世间所有的色彩,春日的嫩绿,夏日的骄阳,秋日的金黄,冬日的雪白。”
沈沅沉默着,没有应声。多年的黑暗早已磨平了她的期待,她早已不再相信自己还能重获光明。希望,对她来说,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
此时,远处传来悠远而沉浑的钟声,穿透寂静的夜,在空旷的公主府内回荡。
沈沅像是被钟声惊醒,轻声说道:“想来应是子时了。更深露重,阿若,早些歇息吧。”
温若应道:“好,沅姐姐也早些安寝。”
温若悄然退出和鸾阁,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她动作轻捷地翻上公主府高高的围墙,脚尖刚在冰冷的墙砖上落稳,一只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手,却毫无预兆地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或反抗,只觉得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扭曲,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待她稳住心神,定睛一看,自己竟已身处择栖阁内熟悉的黑暗之中。
她心头警铃大作,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警惕地扫视着眼前模糊的人影。
一个低沉而略显飘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温小姐不必惊慌,在下此来,并非恶意,而是……来助你的。”
温若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束带,瞬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她没有后退,反而如同猎豹般迅猛地向前扑去,锋利的匕刃直刺向那人的心口要害!
令人惊愕的是,那人非但没有闪避格挡,反而迎着匕首的方向,主动向前踏近了一步!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匕首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人心口的位置!
温若紧紧蹙起眉头,一股莫名的心悸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自己的心口也隐隐作痛。
她咬紧牙关,手上力道不减,甚至又往里狠狠送进了一分。
然而,预想中温热的血液喷溅并未发生。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尽管那人恰好穿着一身深沉的玄衣,温若敏锐的嗅觉却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血腥气息。更诡异的是,这人竟还主动迎向刀锋!
温若没有收回匕首,冰冷的刀尖依旧抵在对方身上,她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试图锁定对方的神情,声音带着冰冷的试探:“帮我?帮我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变成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吗?”
兆宿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寂静让温若以为他退缩了。
然而下一秒,只见他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拂,一串由深褐色菩提子串成的手串凭空出现在他掌心。每一颗珠子都圆润饱满,散发着古朴温润的光泽,隐隐有奇异的力量流转其上。
他垂眸看着这串菩提,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挣扎和犹豫,但当他的目光再次触及温若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充满戒备与恨意的眸子时,那丝犹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将手串递向温若,声音低沉而清晰:“此乃菩提手串,可护你平安,逢凶化吉,其上镶嵌的这颗主珠,”他指向其中一颗色泽略深、隐隐有金纹流转的菩提子,“更为特殊,蕴藏秘法,能以命换命。前提是,使用者必须心甘情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他人重生。”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在温若脸上,带着一丝自嘲,“温小姐这般……心志如铁之人,大约是用不到这以命换命之法的。所以,还是用它来保你自身周全吧。”
温若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抬手,用力推开了兆宿递来的手。趁着他因这拒绝而微微愣神的刹那,她迅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手中的匕首依旧稳稳地指向他,没有丝毫松懈。
她的眼眸在黑暗中划过一丝狡黠而冰冷的光:“郎君,你大约不了解我。我温若,从不信神佛庇佑,更不信因果轮回。即便你手中之物价值连城,千金难求,于我而言,也不过是累赘。”
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郎君既已看透我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便也该明白,这等‘保命’之物,我绝不会收。”
少年兆宿兴奋地将一串亲手打磨的菩提珠捧到少女沈之鸳面前,眼神亮晶晶的:“阿鸳,阿鸳你看!这是我亲手打磨的菩提珠,你带上看看,是不是很好看?我还在上面注入了我的神魂之力,可以保护阿鸳你的!”
少女清冷的声音带着疏离:“兆宿,过几日我便要离开这天界了,去往那暗无天日的魔界,去到仇人的身边。这菩提珠,终究会沾染上魔界的污浊之气,何必呢?”
兆宿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沈之鸳一般无二、却写满冷漠与戒备的脸庞,少女决绝远去的身影和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在此刻与温若完全重合。
阿鸳,我只是想保护你,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兆宿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星辰陨落。再一次被拒绝,难道命运还要他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再一次在自己面前走向毁灭吗?
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忍?
虚华镜早已向他昭示了残酷的未来,他却像个愚蠢的赌徒,妄图以一己之力撼动既定的轨迹。他永远忘不了虚华镜中,沈之鸳的神魂如同流沙般消散、身影一点点化为虚无的恐怖景象。
而这个景象,在多年之后,竟在他眼前真实上演。他历经千辛万苦,踏遍三界六道,甚至不惜堕入幽冥,才寻得那一线渺茫的生机,找到复活她的方法。
可虚华镜冰冷的画面再次给了他致命一击——温若的结局,竟与沈之鸳最终的消散如出一辙!沈之鸳绝不能再次消失于天地之间!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换来的希望,绝不允许再次破灭。
哪怕代价是他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受尽人间万般苦楚,甚至最终形神俱灭,灰飞烟灭,他也在所不惜!他只要沈之鸳活着。
然而,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如同汹涌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疯狂的念头。那是支撑他熬过无数绝望岁月的唯一支柱,是沈之鸳留给他最后的温柔。
沈之鸳温柔含笑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兆宿,别哭,姐姐只是,睡一觉。姐姐还等着看这世上最美的烟火呢,你要替姐姐记下来,好不好?”
她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兆宿,阿姐离开后,便再没有人能护着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无数个日夜,那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在耳边回响:“兆宿,兆宿,兆宿。”
温若咬紧了牙关,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给她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感,仿佛平静水面下潜藏的致命漩涡。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锋刃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寒光,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冰冷的质问:“小女子与阁下素昧平生,无冤无仇,阁下为何对我纠缠不休?”
温若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神情有瞬间的凝滞,她立刻抓住这细微的变化,步步紧逼:“你的眼中为何藏着一丝悲伤?”
她感到困惑,今日分明是他们的初次相见,为何她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为何他明明遮挡了面容,却让她产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兆宿的目光紧紧锁在温若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邃的海洋,里面翻涌着跨越千年的思念与刻骨的柔情。
只因为眼前这个人,是他失而复得却又面目全非的“阿鸳”。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悲伤,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语气带着刻意的轻佻:“怎么?姑娘对在下的事如此关心?”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温若心中的警惕丝毫没有放松,尤其是这种能轻易搅乱她心绪的人,更是危险。她毫不客气地回击,声音冷冽如冰:“郎君莫要自作多情。只是阁下眼中的悲伤太过浓烈,那绝望……让我觉得异常熟悉。”
她直视着对方,仿佛要穿透那层伪装。
兆宿,你在绝望什么?你在悲伤什么?是因为你的阿鸳爱上了她的灭族仇人?还是因为你的阿鸳眼中从未有过你的位置?亦或是……你与她之间,隔着永生永世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温若从兆宿那炽热得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眼神里,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女子的倒影。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能让这个看似强大的男人如此魂牵梦萦,甚至流露出如此深沉的绝望?然而,温若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任何人的替身,她冷冷地戳破这层微妙的氛围:“郎君,你此刻透过我,看到的究竟是谁?”
兆宿失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他该如何回答?无论他说什么,眼前的温若都不是拥有沈之鸳记忆的那个“她”。
可她又确确实实是沈之鸳——灵魂同源,容颜不改,甚至连那缕由他亲手温养、看着长大的残魂,都融入了她的骨血。她像他的阿鸳,却又不是他记忆中的阿鸳。
最终,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模糊的答案,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在看你啊,阿鸳。”他重复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阿鸳,我在看的,就是你。”
温若心中一动:阿鸳……是鸳鸯的鸳么?那个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的女子。
此时,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清晰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咚——咚!咚!咚!”
温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语气恢复了疏离:“时辰确实不早了。郎君,若无他事,请回吧,早些歇息。”
她刚欲转身离开,手腕却再次被男人冰冷的手掌牢牢抓住!力道之大,让她无法挣脱。紧接着,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兆宿迅速地将那串温润的菩提珠套进了她的右手腕!
“你!”温若又惊又怒。
兆宿却像是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脸上露出一丝得逞般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笑意,声音低沉而快速:“今日前来,只为将此物赠你。阿鸳,再会。”
话音未落,温若只觉手腕一松,那股冰冷的钳制感瞬间消失。而眼前,已是空空如也,那个神秘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她午夜的一场幻梦。
唯有右手腕上传来的冰凉触感,以及那串紧紧贴合着肌肤的菩提珠,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方才并非虚幻。
温若带着满腹疑云和手腕上多出的“累赘”回到择栖阁。她尝试了无数次,想要将那串菩提珠从手腕上褪下,可那珠子仿佛生了根,牢牢地箍在她的腕骨上,纹丝不动。白皙的皮肤上,因反复的摩擦和用力,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她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个……神经病!”
这一夜,温若是注定无法安眠了。她心烦意乱地躺在软榻上,手腕上的菩提珠硌得她很不舒服。原本只想闭目养神片刻,谁知疲惫和那菩提珠上隐隐传来的奇异暖流,竟让她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梦境光怪陆离。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古老传说中的神女。明知前往魔界是九死一生的绝路,她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为了博取堕神苍衍的信任,她甚至不惜亲手剜去自己那双明澈的双眼!苍衍,那位强大而冷酷的堕神,起初并未被她的苦肉计所迷惑。然而,在长达百年的朝夕相处、试探与周旋中,在魔界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那颗冰冷的神魔之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坚韧而决绝的女子所融化,生出了不该有的、深沉的爱意。他渐渐沉沦,却不知这温柔乡,正是为他精心准备的致命陷阱。当神女终于亮出獠牙,祭出神魂,发动那同归于尽的绝杀之时,强大如苍衍也终究难逃陨灭。然而,在他神魂即将彻底崩散、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他望向神女的眼神,并非愤怒或怨恨,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那眼神,让梦中的温若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熟悉。
那眼神中的悲伤和绝望,竟与白日里那个神秘男人兆宿流露出的,如出一辙!甚至,比兆宿眼中的还要深沉,还要令人窒息!
在神魂消散的漩涡中,堕神苍衍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得可怕,里面盛满了破碎的爱意与不甘,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同泣血的哀鸣,穿透梦境:“阿鸳,你为什么要自剜双眼,我多么希望你能亲眼,看看我的模样。”
“阿鸳,今日大仇得报,你笑一笑,笑一笑,好不好?让我记住你最美的样子”
阿鸳,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我早就该死了,阿鸳。”
“阿鸳,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四哥哥或者阿衍,我……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而梦境中的神女,面容冰冷如霜,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大仇将报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字字诛心:
“堕神,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爱上你了吧?真是可笑至极。”
“苍衍,你还记得你为何堕魔吗?听说是因为心中有愧?是对被你亲手覆灭的我族有愧吗?”
“苍衍,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你的深情只让我觉得无比虚伪和肮脏!”
堕神苍衍的面容在梦境的光影中始终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承载着无尽痛苦与深情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温若的脑海深处,让她无法视而不见,心悸不已。
“呃!”
温若猛地从软榻上惊坐而起,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束缚。她大口喘着气,环顾着熟悉的、昏暗的择栖阁,才惊觉那撕心裂肺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然而,梦中那双绝望的眼睛和冰冷的话语,却久久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右手腕上,那串菩提珠依旧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无声地提醒着昨夜那场离奇的遭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