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醒了?”

面前一张陌生的脸。

黎嘉恩身体比脑袋还沉,艰难坐起来,环顾。

四张担架床、带屏幕的仪器、被绑住的床帘、白大褂,医院。

“你在医院,”陌生的脸也从一旁转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蓝绿色的护士服外兜,进一步说明,“急诊室。”

“急诊室?”黎嘉恩努力回忆,无奈脑中画面断断续续,“谁送我来的?”

“没留名,人挺黑,跟条小狼狗似的……”护士姐姐心不在焉,俯身看了看监护仪,再直起身,口吻转而严厉,“还有功夫管别人呢!你怎么就一大早中暑了?!”

中暑。

黎嘉恩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头不语。

“妹妹,”见她已无大碍,护士姐姐眼疾手快薅掉她指尖的血氧夹,语重心长,“看看你这小骨架,平时没好好吃饭吧,想减肥也不能太过,知不知道?……”

黎嘉恩偏过脸,安静听她数落了一阵:“能不能借我一条充电线?我手机没电了。”

“充电线?什么型号的?”护士姐姐顿住,又很快点头,“应该都有,我去护士站拿给你。”

终于能充电了。

黎嘉恩全身的紧绷感稍稍松了松——一个没电的手机带给人的不安感是巨大的。

“对了!”护士姐姐没走出几步又回头,“送你来的那人说他也不认识你,没留名。既然现在你已经醒了,正好过来登记一下你的姓名、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

闻言,黎嘉恩一怔。

又是个人信息。

护士姐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见她还没跟上,往身右指了指,提醒:“护士站在右边。”

“我去趟厕所。”

黎嘉恩用脚尖够鞋子,低着头,微弱应声。

穿好鞋,她下了床,走到急诊室门口,向左转。

她没打算去登记个人信息,更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早就用过去十年的经历证明,黎这个姓,在北城,和脏东西无异。

出了急诊室,黎嘉恩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刚转了个弯,手腕突然被人扯住。

“上哪去?”

陈时抵着墙,将她一把定住。

他还是那件黑T黑裤,人耷着眼皮,语调毫无起伏。

像死神。

五官也像。

——又没人逼他来,不情不愿地摆脸给谁看。

黎嘉恩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

“医药费,我交过了。”

陈时微微掀起眼皮。

黎嘉恩错愕抬头,心中的屈辱感一股一股冒上来。

“倒也不用你感恩戴德,”陈时等了会才又开口,嗓音又沉又倦,“但你这副样子实在是有点……”

“不识好歹。”

他落下阴鸷眼神。

“多少钱我还你。”

“呵。”

陈时竟笑了。

黎嘉恩清晰意识到,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陈时脸上倏而浮现的表情大抵是讽刺,浓墨重彩的讽刺。

可既然他们两人都已经确定,不要再跟对方牵扯更多,又何必在这浪费口舌。她躲开陈时的目光,平静重复了一遍:“我还你。”

陈时无声敛了笑意。

他这人五官太锐利,所以当颓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时,黎嘉恩竟觉得违和。

再见面,他们可以默契地装互不认识,其实现在也不用认识。往前数三年,大家天各一边相安无事,不也挺好。

但陈时却一点点箍紧了她手腕,似乎没有放她走的打算。

黎嘉恩手腕有伤,被陈时这么一捏,痛得眼皮直跳。

“放手。”

她忍声挣扎。

事后,黎嘉恩想,她不该挣扎的,这反倒成了陈时的兴奋剂。他就喜欢把她逼疯,看她歇斯底里,然后他才会为此满意——他享受自己的恶劣。

一如此刻。

陈时攥着她的那只手不仅没松,反而又加了些狠劲,骨节都泛了白。

黎嘉恩痛出眼泪,忍不住向后缩:“陈时!”

陈时猛地拽出一股反向的力,拉着她,不管不顾向医院外走。

早该看清楚,所有和陈时有关的事情,都会失控,总会失控。

一如既往。

直至走出了医院大门,陈时微微卸了几分力,黎嘉恩终于抓住时机,迅速抽回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时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拽回来。

“哥!”

拉锯间,一辆银色小货车停到跟前。

司机是那个长得像黑背的男生。他降下车窗,瞎子般无视了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冲着黎嘉恩洋溢热情:“你醒啦!得亏是我撞见你晕马路上……”

陈时反应很快,迅速拉开后排车门,将黎嘉恩搡了进去。

黎嘉恩觉得胳膊上的力道一松,又马上被更大的力裹挟着按在了货车后排座椅上,她神经一跳,彻底绷不住情绪,凶之又凶:“你绑架?!”

陈时“呼啦”滑上车门,置若罔闻。

黎嘉恩马上去开自己这一侧车门——锁着的,她一怔,竟不由心中苦笑了一下,再看陈时:“你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未见,也或许是陈时心里还搁着工厂的事,总之,前几天的他像个冷淡假人,也或者是不像人——反正直至这一刻,黎嘉恩才忽觉得熟悉了。

但熟悉,不一定就好。

攻讦、冷漠,与对峙。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前十年的相处模式里。

陈时歪在座椅后背,看上去缓了几分脸色,但攫住她的手却没松,只是换了一边。

“陈时。”

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黎嘉恩叫他名字,冷淡的,平静的。

别闹了。

别用那种可笑的幼稚心性,重复上演过去了。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是么。

陈时偏头看来,却仿佛一瞬被她眼中的平静刺痛,捏人的手指又无声凶狠了几分。

“……哥你也太不地道了,交女朋友也不跟我说。”车子已然启动,黑背踩着油门,自顾自地啧个不停,“哦!我叫吴程飞,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小五就行。”

说着,他又从后视镜打量黎嘉恩。

他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和陈时的关系。

黎嘉恩别过脸,忍下痛意,和陈时错开了眼神——就刚刚那么一出,想不误会也难。

“你俩吵架了?”

叫小五的人颇有八卦之心。

陈时似被他吵烦了,幽幽一抬眼,前头立刻噤了声。

不过,仅安静片刻,那个男生又聒噪起来:“厂子那边都乱套了,但时哥一听说你晕在马路上,二话不说就立刻赶过来了……”

“你话怎么那么多?”

陈时愈发冷厉。

小五后窥的眼神晃开,心虚解释:“……我哪句说得不对?”

“厂子……没事吧?”

黎嘉恩有些意外。

“怎么没事!”见有人跟自己搭话,小五来了精神,“你不知道,城北那秃子一直想吞了我们厂,对了,你听过刘涌这个名字吧……”

“吴程飞。”

陈时彻底变了脸色。

黎嘉恩从没见过陈时这个样子。

他眼里漆黑、幽深,似提醒,又更像是在警告。

此刻的陈时,是一间充满瓦斯的房子,火石却被他冷静捏在手上,没人知道这间房子是下一秒就爆掉,还是下一分钟爆掉。

悬而未决,所以更加危险。

黎嘉恩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大抵很能分辨陈时的情绪,马上住嘴,一声不吭了。

黎嘉恩不清楚陈时生意上的事,接不上话,缄默了会,问小五:“能送我去北城火车站吗?”

小五不敢多说,抬眼瞥后视镜里的陈时,等他发话。

陈时没有反应。

“陈时!”

“到了。”

陈时脸朝窗外,无动于衷。

到哪?

黎嘉恩不熟悉车外的景象,对陈时的说法一头雾水。

陈时终于松了手,拉开自己这一侧门,又绕到外侧,叫人:“下车。”

货车停在了一个高层小区门口,砖红相间的楼体,小区看上去很新,大概是北城近几年才开发的。

黎嘉恩仰着头,打量了一番,再看陈时。

他还在看自己。

黎嘉恩垂下眼睛,盯着浮在阳光里的一粒小小灰尘,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

她得回学校。至于陈时,他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这几天的阴差阳错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走了。”

她轻飘飘告别,声音和灰尘一样往上浮。

“走吧。”

陈时忽然笑了笑,攥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腕,语气肯定。

黎嘉恩困惑抬眼。

和在医院时一样,陈时根本没同她商量,忽然就拉住她胳膊,往小区里带。

“你要干嘛!”

还以为陈时已经冷静了,没想到他还在抽风。

小五刚刚停好了车,着急忙慌跟过来:“哥!你们等我呀!”

“去买饭。”

陈时脚步堪堪一停,冲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不能叫外卖吗……”小五一脸莫名其妙,正要抵赖,又自作聪明地懂了什么,尾音一转,立即改口,“这就去!”

黎嘉恩转头看小五,又看陈时,忍无可忍:“陈时!你有话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陈时没有话,只一味往前走。

小区内的人比医院还多,黎嘉恩脸色愈发难看,顾不得路人或诧异、或震惊的目光,奋力抵抗:“陈时!你有完没完!”

“放开我!”

“听到没!”

……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徒劳。

陈时像条疯狗——不,他像个冷静的神经病,进单元门,进电梯,按亮第九层,然后两条胳膊一搭,把人锁在了电梯一角。

黎嘉恩好不容易能站稳了,背抵住电梯,冷冷看向陈时:“你别抽风……”

陈时抬头觑了眼头顶的监控,附在她耳边,低声威胁:“你大声一点,我怕那里头的人听不到。”

头顶摄像头上的红点一闪一闪。

刚好能清晰映入人的视网膜。

黎嘉恩颓然失声,垂下眼睛,用力咬住下唇——这是她和陈时的事,她不想被旁人看了笑话。

见状,陈时嘴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就是有病。

九楼到了。

走出电梯,陈时单手掏了枚钥匙,迅速拧开902的门,而后飞快在两人身后关上。

待站定,陈时这才松手。

黎嘉恩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学校按部就班地当个学生,现在多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再冷静的性子也火了。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又红肿起来的手腕:“好玩么?”

随心所欲地搓圆弄扁一个人。

好玩么。

“好玩啊。”

陈时被她质问得一愣,也摆起臭脸。

“让开。”

她要走。

陈时长臂一展,刻意横在了门框中间。

被戏弄了几天,黎嘉恩已然受够了,再次警告:“让、开。”

“老实待着。”

陈时耐心不足,话也开始凶狠。

“陈时。”黎嘉恩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了,话如铁,薄薄削过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非法拘禁?”陈时似觉得好笑,眼底透着不屑,“那你报警抓我。”

陈时是怎样的人。

是被寻仇的打个半死,一身骨头都碎了,也会挣扎着爬起来,把她逼近墙角,拖她一同下地狱的人。

她怎么总忘记,陈时有多恨自己。

黎嘉恩咬住苦涩的舌尖,心忽然很静:“我真的报警了。”

“报。”

陈时面不改色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假模假样递过来。

黎嘉恩一怔,平静接下手机。

“哦我都忘了,”陈时又说,“你跟北城的警察多熟啊,他们都认识你吧?”

黎嘉恩按在屏幕上的手指,触电般猛然瑟缩了一下。

回了北城,她身体里的黑影就总不受控,像溺水时的海草,经陈时一搅动,又幽幽浮起来,缠住她脖子。

半晌,她僵硬放下胳膊:“带我来这干嘛。”

“叙叙旧。”陈时拿过她手中的手机,胡乱塞进裤兜,“这不是好几年没见了么。”

扯什么鬼话。

但她没反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叙吧。”

“突然又,”陈时耸耸肩,一脸无赖,“不想叙了。”

“那我走了。”黎嘉恩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可以让开了。”

她仅走了两步,就被陈时一伸手勾住,轻轻松松将她定在原地。

“不叙旧,”陈时说,“叙点新的。”

黎嘉恩有些倦了。

倦到她开始对陈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无动于衷了。

——他还是他,偏激、矛盾、不计后果,情绪来了就口不择言,拉着身边人和他一起去死,他一点都没变。这正是让人沮丧的地方。

“你这大学过得真不错,”陈时嘴角扬着,话却冷厉无比,轻轻松松就刺穿人的心脏:“你那些同学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像被人用闪光灯闪了一下,黎嘉恩脑袋里霎时白茫茫一片,身体不可避免地抖起来。

她移开脸,却又被陈时掐住下巴扭回来:“你那男朋友怎么不来找你?他知道你是谁么?知道了还敢跟你在一起么?……”

“陈时,”黎嘉恩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你和之前一样,有病。”

“你也没变,黎嘉恩。”

闻言,陈时真心实意地笑了。

“大太阳底下走两个小时也不愿意吭一声求人,还是那么的,”他笑着,牙齿却紧咬不放,“有种。”

黎嘉恩神色一黯,垂下眼睛。

“想走?”陈时一点一点俯低身子,咄咄逼人,“上哪去啊?你们那宿舍不是都不让住人了么?”

“你怎么知道?”

黎嘉恩猛然抬眼。

陈时嗤了一声,懒得回应。

大概是他听见了自己和池明非在酒吧的对话。

黎嘉恩记起那个场景。

“其实,”陈时口吻忽然认真,言语却残忍,“你也特别开心跟我这种烂人搅和到一起吧?不然怎么就主动上了我的车?”

黎嘉恩瞳孔骤然一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意外。”

她听见自己声音异常干涩,毫无说服力。

“哦,意外。”

陈时装模作样点了点头,神色显而易见讥诮——听听,这话可信么。

黎嘉恩耳朵有些木了。

大概是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也没能睡几个安稳觉的缘故,她头晕得厉害。

“要走也行,两千块,路费和医药费。”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却又讲得坦坦荡荡的人。

“我回学校转给你。”

黎嘉恩犹豫一刹,还是应下。

“你有我手机号吗?有我银行卡账号吗?”

大概是她应得太快,陈时明显不信。

“我现在记。”

“你要记我就要给?”

他分明在刻意刁难。

黎嘉恩沉默好一会,无话可说:“那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湖面,冷而静,没带任何感情。

“你跑了怎么办,我找谁去?”

陈时仍在不依不饶。

“不会,我可以给你写欠条。”

“我不相信你。”

只有最后这句话,是陈时一个字一个字用力说出来的。他下颌绷得很紧,似乎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黎嘉恩一怔,深吸一口气,忍住眩晕带来的恍惚感,决心和陈时好好说话:“陈时,我还得回去兼职……”

“那你大可放心,那酒吧停业了。”

陈时阴郁打断。

他眼下有一片乌青的影儿,可能是连轴转了一天一夜的缘故,加之开了那么久的车,神色虽然凌厉,影子却同样有股摇摇欲坠的病态。

黎嘉恩这才察觉陈时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待反应,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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