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学校没走几步,又落雨。
台风过境,原本就闷热得厉害,现在厚重云层一压,水汽四溢,连空气都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了。
黎嘉恩没带伞,感知到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两颊,僵硬抬起头,望了望天,把背包举到头顶,迈开步,准备跑回寝室。
然而跑到半路,雨势骤急。
背包也不顶用了,T恤很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沉重挂在两肩。
她放下酸麻的胳膊,重新把背包背回身上,索性不跑了。
回到寝室,室友周周不在。
她是本地人,平时就不怎么住校,应该是回家了。黎嘉恩松了口气,放下背包,去卫生间清洗。
她今天整理了六个小时档案,晚饭又吃得太急,直至现在这一刻,人还在发晕,勉强站稳,伸出手,拭掉镜面上的迷蒙水雾。
——镜子里的女孩四肢纤纤,脸也只巴掌大。脸色异常苍白,不太健康的白,营养不良似的。多亏这张脸还拥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盛在蓬乱的黑发里,让这股病态转为一股韧草般安静复杂的气质。
黎嘉恩两只胳膊撑在洗漱台两边,在镜子前站了会,缓解掉晕眩感,这才褪下湿黏的T恤。刚泡进盆,外面忽然传来开门声。
“黎嘉恩?”
周周听见卫生间的动静,隔着门问。
“是我。”
黎嘉恩应了声。
“你今天没去兼职?”
“嗯。”
按她们这种抽中“分寝分到最后只剩两人间”的幸运大奖的情况,室友关系该处得很亲密才对。可并没有。
大学三年,她和周周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普通同学关系。
黎嘉恩半裸着上身,不知周周回来做什么,支起耳朵站在卫生间门后。
门外有翻书的声音,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抖开了个塑料袋,把书装了进去。
然后就是开门、关门的锁扣声。
好像人又出去了。
确认完毕,她准备出来换件新T恤,外面的门又开。
“明天是学期最后一次组会,老杨说全员到齐。”周周似乎是刚刚忘了说,临时想起来折返,叩了两下卫生间的门,“对了,你看楼里的公告栏了么?”
黎嘉恩一愣,没听明白“组会”和“公告栏”的关系。
“你自己去看吧。”
不等她回复,关门的锁扣声又响。
这次周周真的走了。
黎嘉恩从卫生间出来,看了眼人离开的方向,沉默走到衣柜处,穿好衣服。
刚刚仓促上楼,她没注意楼道里的公告栏贴了什么,想了想,还是拉开寝室的门,过去看看。
——《关于暑期园区宿舍修缮及学生离校的通知》。
公告栏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晰又合理。
但密密麻麻的一页纸,黎嘉恩只看到“后日全栋离宿”六个字。
她掌心蓦地发凉,步伐僵硬地回了屋。
室内闷得人呼吸不畅。
关上门,黎嘉恩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一瞬间,室外潮湿的热浪,混杂雨水汽,全都涌进来,结果更闷了。
周周不在,她不想开空调——寝室的电费是分摊的,能省点是点。
任窗户敞着,黎嘉恩坐下来,从包里取出手机,确认了一遍银行卡余额:637.23。
刚用奖学金交掉下个学期的学费、住宿费,平时积攒下来的钱都用来买了老杨规定阅读的英文教材,勤工助学的薪水要开学后才能到账,酒吧的工资是每月底一结,现在还不到时候。
唯剩的这点钱,她不知道离校后能去哪。
六百块。
够在这个大都市租到一个月房子,顺便填饱肚子么?
良久,黎嘉恩退出网银界面,把手机推远,望向窗外。
只一小会,她再次把手机抓回来,开始在租赁平台上翻找短期出租的房子。
设定城市,划定区域,再把价格区间拉到六百以下——
不出意外的,房源为零。
黎嘉恩捏紧手机,又换了家平台。
捉襟见肘是她一直以来的处境,但讽刺的是,再久,人也很难习惯被拮据穷追不放、围追堵截的窘迫。
最后,她不死心地查起城中村的短租价格。
可附近最便宜的也要七百八一个月——太远的不行,下了夜班公车就停运了。
无处可去。
确认了这个事实,一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风拍打玻璃窗的哗啦作响声。
雷暴是从夜里两点开始的。
黎嘉恩被轰隆声惊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盯着天花板,一秒一秒挨到了天明。
而次日的组会还是往常那些流程。
研究生的师哥师姐讲讲研究进展;老杨拍拍桌子骂骂人;博士生的师姐再劝劝架;她和周周默默听着,做好观众。
但观众和观众也不同。
周周是在IPhO拿奖后被媒体称为“天才物理少女”的人,作为她的室友,黎嘉恩很确定,报道说得一点没错。
周周能将所有鲜花和掌声视为理所当然,即便坐在会议桌末位,也随时准备举手提问、反驳。
而她则有意无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能不开口便不开口,安安静静坐了一上午。
临近散会,黎嘉恩默默收好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耐心等最后一个走。
周周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下,似乎在等她:“黎嘉恩。”
“嗯?”
“你中午怎么吃?”
黎嘉恩愣了愣,不知何意。
“去食堂吧。”周周不作思考,飞快提议。
“我不饿,”黎嘉恩轻轻摇了摇头,“不吃了。”
周周欲言又止,没再坚持。
进了电梯,她很自然地闲聊:“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对于要思考明天如何填饱肚子的人来说,后天的事都是虚妄。
黎嘉恩环顾一周,见前后左右都是人,放低音量:“不知道。”
“不读研?”
周周皱了皱眉,像不满意她的回答。
黎嘉恩试图用沉默终止这个话题。
大概是周周接收到了信号,没再继续说什么。等电梯降至二楼,下行的人都走个干净,她伸手合了门,才说:“你知道吗?”
黎嘉恩不知她要说什么。
“你有特别好的物理直觉。”
好像是一句称赞。来自天才少女的称赞。
黎嘉恩怔了一下,垂下眼睫。
“这话不是我说的,当然我也这样想。”周周语速飞快,“是老杨说的。说实话,做题我做不过你,我没法从推导关系式里获得乐趣,我喜欢实验室。”
黎嘉恩还是没讲话。
“但你能。”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门外又是一群人。
周周讲完这三个字,又闭口不言了。
快要走出楼,周周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行就太可惜了。”
闻言,黎嘉恩眼神忽闪,望向楼外:“想了也没用。”
周周意欲撑伞的手一顿,没听明白:“你不去公司实习,也不……”
还好这个话题突然被狂风卷走——夜里的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穿堂风扫过,刚迈出楼的两人双双被吹得趔趄,话也被风吹散了。
黎嘉恩没把住伞,由着伞骨“呼啦”一下反向,人被猛地向后一带,摔进路旁积水坑。
“哎!”
周周伸手想扶她,晚了一步。
黎嘉恩被暴乱雨点糊了一脸,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撑地站起来。
裤子湿了个透,温热的夏雨顺着裤缝“嘀嗒嘀嗒”流进运动鞋,鞋子也湿了。
“回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周周把伞撑到她头顶。
“别等我了,我去捡伞。”
黎嘉恩抿了抿唇,带出嘴角两个很浅的酒窝,走出周周的伞下,“没事,反正已经湿了。”
她就那一把伞。
肯定要找回来的。
伞已经被吹远了,伞骨似乎也折了,勾在路边灌木丛,大喇喇刺出来。
黎嘉恩护住包,顺着风小心翼翼移过去,蹲下抓住伞柄。
再扬起脸,有限的视线里,突然瞥见个浑黑身影。
她捏紧手中的伞柄,定定看去。
斜对面的楼檐下站着个人。
男人。
隔着雨幕,面容、神态,统统模糊不清。
只有虚虚的一条长影儿。
一动不动。
似乎在和她对视。
黎嘉恩全身上下湿透了,狼狈至极,只得用力挺了挺后背,好让自己不被风吹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周周还在原地等着,见她没有动作,将伞撑过来,又顺由她的视线看出去,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怎么了?”
黎嘉恩后颈一僵,垂下眸,轻声回应:“没事。”
“走吧。”
周周挑了下眉,明显是不大信这话,却没再继续追问。
两人共撑一把伞,顶风前行。没走出几步,周周也被狂乱雨点打湿了肩,她指了指斜对面的教学楼,想抄个近道:“从楼里穿过去吧。”
黎嘉恩迟疑了一秒,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被正午的暑热一烤,从地面缭绕起一层薄薄水汽。
不远处那个人影也裹在雾浑浑的水汽之后。
糊了层马赛克似的。
是人是鬼都不能确定。
但黎嘉恩清晰感知到,有道审视,自前而后贯穿了她。
“当心!”
周周紧急拽停她。
黎嘉恩没留心脚下,经周周一呵,才注意到路面枝杈横陈,被暴雨打掉的肥厚树叶团成一堆,乱七八糟绊人。
低头跨过两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再抬眸。
远处的人影不见了。
黎嘉恩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跟随周周的步速,继续走路。
走上楼前台阶,她不可避免地脚步一顿,下意识望向原本人影所在的位置。
空空如也。
像刚刚她看到的,全部都只是她的幻觉。
“认识?”
周周跟着她驻停,也看向空荡走廊的另一头,反应过来什么,突兀问。
原来不是幻觉。
陈时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瞬。
黎嘉恩转回脸,口吻如常,神色却稍显淡漠:“不认识。”
“走吧。”
周周指指侧门,没有刨根究底。
回到寝室,黎嘉恩换好干净衣服,再从卫生间出来,周周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家了。
室外仍旧风雨如注。
她啃了两口早晨剩下的面包,又坐回桌前,抽出上午组会时的笔记单页,认认真真收进一旁档案袋——老杨是想到哪讲到哪的大佬风格,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好在她记得很清晰,以后还有时间再研究。
收好了笔记,黎嘉恩对着干净桌面愣了会,很快,站起身,提前打包离校的行李。
而在这短暂晃神的间隙,陈时的身影,见缝插针地浮到了她眼前。
如果说,这些年来,她每日每日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正常态,那陈时就是热力学中无穷大的状态数W,是无序和混乱本身。
只是看见他,人生的失控感就已经隐隐来袭。
黎嘉恩活动了两下发痛的肩膀,看向窗外。
夜幕忽已晚。
等一下还要去酒吧兼职,却不见雨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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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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