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恩看见身边好多张嘴,一开一合。
琳姐的上下两片红唇飞得最为激烈,全然不顾店里那条“无论任何情况下,禁止与客人发生口角”的明文规定了。
她在吵架。
相较之下,池明非就温和得多,薄薄两片唇,有节奏地碰出一个又一个句子。
他在对自己说什么。
至于店里其他同事的嘴唇,各有各的特色,有不断蹦出唾沫星子的,也有半天才开合一下的。
周遭一切好像都成了默剧。
黎嘉恩用力吸了几口气,莫名感应到了什么,看向酒吧入口处。
下一秒,门被推开。
听力恢复了。
陈时举着手机,边对听筒敷衍“嗯”着,边推门而入。
真看见了他,黎嘉恩又突然恍惚,分不清现在是哪年哪月、何时何地。
陈时无比淡定,面对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遥遥觑了眼屋中几人,冲电话那头说了句“有事,挂了”,利落掐断了电话。
他又来了。
这次黎嘉恩肯定,陈时不是来吃饭的。
她定定望去,心里却万分想走。
“现在不营业!”
琳姐气昏了头,脸也不抬盲目拦客。
一旁池明非伸手在黎嘉恩眼前晃了晃,不知在叫第几遍:“嘉恩。”
“嗯?”
黎嘉恩倏而清醒,理智回笼。
“这里没有你的事,”池明非凑近小声解释,“琳姐处理,咱们先别掺和了。”
“嗯。”
黎嘉恩点点头,随他一起转身要走。
没迈出第一步,耳畔就划过一阵闷响,而后什么东西“咣当”落了地。
她心里一惊,又迅速转回来。
“他妈的就是你!——”
闹着要看监控的男人冲陈时砸去一把高凳,人紧随其后,莽莽撞撞冲向门口:“昨晚是你绊的我吧!你看看我这腿!”
陈时侧身一避,冷静躲过了闹事男人的拳头。和昨晚不同,今天他极其不耐烦,站定了,冷着张脸,不愿多讲一个字:“想死么?”
“死你妈——”
这话瞬间惹怒了陈时,他猛然抬脚,精准无误地往男人膝盖踹去。寸头没料到他来真的,没有任何防备,一下趔趄跪到地上。
正在吧台前旁观变数的酒吧员工,从黎嘉恩到琳姐都有点懵了。
这样一来,事情性质可就变了——他们店可不承担“打架斗殴”这责任。
在众人不明所以,又不知所谓的目瞪口呆的间隙,趴在地上的男人凭着一口怨气,悄悄摸住身后的高凳腿,冷不丁爬起来,举着凳子就往陈时脑袋上砸。
“啊!——”
先感知到怕的是琳姐。他们是正经酒吧,又不是那种带安保的夜店,这样的场面还是见少了,真惹出事来谁敢负责。
好在陈时反应很快,小臂迅速格挡身前,而后手掌一翻,把住高凳的凳沿,稳稳控制住了“凶器”。
黎嘉恩生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注意池明非有意无意将她向自己身后扯了扯。
“不要在我们店闹!”
琳姐回了神,上前呵止,紧接着,后厨几个师傅也反应过来,一齐拥过去帮衬。
“他妈事出在你们店门口,我不找你们找谁!”
寸头猛地转回身,目露凶光。
琳姐话音一梗,细细的眉悬了半截,似乎开始考虑这人会不会讲真的。
片刻休战间,陈时又来了通新电话。他一手控制着高凳,另只手伸进裤兜,摸出震动的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旁若无人地接起来。
这次,他声音低沉许多,辨不出情绪,只答了句“知道了”,便再次挂断了电话,松开捏住高凳的右手,转身要走。
黎嘉恩有一瞬间的错觉,接电话时,陈时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很轻很轻的,视线掠过,却停在了她身上一秒。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哪里都不对——没待她细想,寸头一把扯住陈时,将人拽了回来:“你他妈还想走!”
陈时似乎赶时间,发现有人碍自己的事,眼神骤然凌厉,胳膊肘迅速后掣,反甩开人,又逼上前,揪住寸头领子:“没事找事?”
说着,他借力将人压向墙,用胳膊抵住寸头的喉咙,低低威胁:“滚蛋,别让我在这店看见你。”
——眼前这个偏激的背影,和黎嘉恩记忆里中考后的暑假,在北城巷子口同人搏命的那个陈时,完完全全重叠到了一起。
其他人看不出,但她很清楚,陈时根本不会控制情绪,看着冷冷静静,但手上一定使了不计后果的狠劲。
店里会出人命的。
过往浮现的一刹,她的手腕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又见寸头忽弓下腰,人从钳制里钻出来,抄起一把椅子就往陈时后背砸。
形势急转。
陈时再次躲开,墙上一幅玻璃挂画应声而碎。与此同时,琳姐被惊得短促尖叫了一声,逃也似的从俩疯子身前跳开,磕磕绊绊去前台摸手机报警;而后厨几位师傅也从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拉架。
乱了,全乱了。
黎嘉恩脑中混沌,脚步却不由自主向陈时方向靠近。
“嘉恩。”
池明非紧急拉住人,一脸凝重。
事情会被陈时越闹越大的。
黎嘉恩被池明非留住,注意力却全在另一端。
她正想挣脱,门口又来了人。
“干什么呢!”
竟然是警察,为首几人一进来就分别将横眉冷对的两人按住,后面一人年纪大些,沉稳走过来,四下环顾:“谁报的警?”
琳姐诧异极了,已经连续按出两个“1”的手指僵住,从拨号页面移开,也环视起店里的同事,同样想知道是谁没经她同意,偷偷动作。
“是我。”
讲话的是池明非,他向前一步,从人群中站出来,冲几位警察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年级较大的警官查问。
“怎么回事?!”面对警察,寸头嚣张不起来,只能恶人先告状,奋力扑腾,“他们是黑店!昨天我们哥几个来吃饭,结果临走他们就找人弄我……”
“我问你现在怎么回事!”
已经到了营业时间,看这架势,今晚只能临时关店了。
黎嘉恩默默退回到吧台后。
琳姐冲另一员工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她去把“停业牌”挂出去,而后主动向警察报告:“这人来我们店找事,非要闹着看监控,我不同意,你看看,店就被砸了……”
“我砸你妈——”
“嘴巴放干净点!”
陈时确有急事,没怎么反抗,只去盯店内的石英钟。他压根没听几人扯皮,置身事外一样冷漠——平心而论,他的确是被无辜卷进来的。
寸头和琳姐掰扯半天,各执一词,越说越混乱。年长的警官也烦了,看向一声不响的陈时:“你又是怎么回事?”
陈时收回钉进墙里的视线,不冷不热:“不知道,我一进店就被他砸了。”
“警察叔叔!”寸头大叫冤枉,“昨晚他也在店里,他们都认识!你调监控!一看就明白!”
办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员没听他的一面之词,蹲到地上检查了一番店内被砸的东西,站起来,冲另外几人挥挥手:“都带回所吧,做笔录。”
“我有事,赶时间。”
陈时拒绝。
“赶时间,你跟人打这么凶!”
老警察横了他一眼。
“他寻衅滋事,我正当防卫。”
似乎是确定自己走不了了,陈时一摊掌,冷哼。
老警官不理会他的态度,又看向琳姐:“你是负责人?你们店里的监控呢?都调出来。”
寻衅滋事和打架斗殴不是一个性质的犯罪。
显然陈时很懂,刻意这么讲。黎嘉恩一直默默凝视着,试图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还好吗?”
池明非俯身过来,小声关切。
黎嘉恩微弱点了点头。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池明非打量她脸色,不怎么相信。
回去?她要回哪里去?
被打断了游神,黎嘉恩终于缓慢收回放在陈时身上的注意力。
酒吧临时歇业,学校宿舍要在十二点前清空所有学生。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我看园区通知女生宿舍楼重修,”似乎是觉得自己直白打听女生住址的行为欠妥当,池明非认真解释,“我们可以去你住处附近吃饭,太晚坐车不方便。”
黎嘉恩没讲话。
店里那一头还在嚷嚷。
寸头不愿去所里,正和负责他的小警察来回推搡;琳姐在往U盘里拷监控视频;陈时倒安静,抵着桌子,一言不发往这边冷睨。
似乎在看池明非。
黎嘉恩背过身子,不想和陈时对上眼神。
“她不去吗?”
临要上车了,陈时忽然转回头,向几位警官诚挚提议。
这次,他的视线直接穿过了池明非,向后落。
黎嘉恩后颈一僵,知道他在说自己。
“那位可是昨晚的当事人呢。”
陈时懒洋洋牵起嘴角,显得他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生事端、不起波澜,是黎嘉恩对人生最大的愿。而现在,对事态“脱轨”的恐惧,猛然攫紧了她的喉咙,让她想第一时间在这个场景中隐身。
她不要去警局。
绝不。
而陈时是故意让她难堪的。
她心里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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