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V在高速路上无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期间,两个人谁都没讲话。
现下不是出行高峰,路上的夜车不多,时隔几公里才能碰着个暗红的车尾,车里车外都静得发闷。
黎嘉恩忍不住偏了偏视线。
本以为陈时会不安分地弄出些动静,但他始终凝神开车,倒让她些微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了一旁的打量,陈时向右扫下眼尾,也没和她正面视线相接,蜻蜓点水般,眸光虚虚一掠。
黎嘉恩一怔,迅速移走眼神。
车内似乎更闷了。
狭小空间里,一呼一吸都比空调送风声明显。
她盯着眼前杳无尽头的公路,积攒多日的疲惫如潮水涌来,意识也渐渐开始涣散。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猝不及防的来电震动,一下搅通了车内空气。
黎嘉恩霎时清醒,从兜里摸出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池明非的名字,迟疑了一下,继而按灭屏幕。
“不接么?”
陈时投来一瞥,冷笑。
又来了。
上一秒还在维持着陌生又诡异的平静状态,下一秒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又回来。
她放下手机,没搭理人。
两声短促震动。
这次是池明非的短信:到家了吗?
黎嘉恩低头回复:嗯,早点休息。
池明非秒回:你也早点休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聊天框上方不停跳出“正在输入”四个字。黎嘉恩干脆没再锁屏,停在对话页面,盯着手机等他的下文。
左侧,陈时的气压隐隐变低了。
黎嘉恩置若罔闻,低着头,连余光都未偏分毫。
“不打算让男朋友来救你?”
陈时扬起原本搭在车窗上的胳膊,用力攥向方向盘,从嘴边挤出一句话。
男朋友。
黎嘉恩瞳仁一颤,再扬起脸,眼中结了层冰。
见状,陈时唇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
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恶劣,所以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反感和憎恶——对,他就是故意的。黎嘉恩不准备再看陈时一眼,平静将手机装回口袋,面无表情盯回前方。
似乎陈时也并未想从她那里听到什么回应,他发泄够了燥意,转回头,继续低着气压开车。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
只是,这次比刚刚沉闷更甚,车厢内的空气被两人用力克制住的沉默,扭曲成一团,填进人的胸腔,不断胀大、胀满。
窒息。
好在这反倒让黎嘉恩清醒了,她重新拿出手机,想打开地图判断所处方位,再确定车停之后自己怎么回去。
然而——
一拿出来发现,屏幕上有两则池明非的未读信息,刚要点开,画面卡顿了一下,黑屏了。
手机竟然没电了。
简、直、荒、诞。
黎嘉恩懵了两秒,直愣愣盯着手里和板砖无异的东西,率先想到了解决办法——开口和陈时借充电线。
这或许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一定不是最好的。
她垂首思索再思索,最后定下心神,一言不发地将手机再次装回口袋。
近两个小时车程、均速一百二,去掉市区环城的匝线段,已知高速服务区的间距约为五十公里,通过经由的三个服务区可交叉验证他们大约已开出一百九十公里左右。而公路指示牌显示这是一条南北路,如果以学校为原点,那么……她开始在脑中做题,试图画出自己经行路线的矢量图。
没关系。
没有手机,她还有一个够用的脑袋。
正在她全神贯注之时,车顶突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撞击声。
——冰雹?
鹌鹑蛋大小的灰白小球,突如其来砸向前挡风玻璃,发出放鞭炮样的巨大动静。
虽说近几日多地高温预警,强对流频繁,冰雹确有预兆,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还是让黎嘉恩觉得……荒诞极了。
她心惊肉跳地抬起头,难掩错愕。
显然陈时也没料到能遇上这种鬼天气,气场突变严肃。
很快,冰雹中夹杂着的雨水多起来,豆大水团迎面击来,在玻璃上炸成一个又一个水花,被雨刷器抹掉又来,行车视线骤然模糊了。
陈时不得不踩稳刹车,一点点降下了车速。
黎嘉恩心脏快飞出喉咙,前后环顾。
在暗夜里,整辆SUV都像是个沉进水中的玻璃箱,向外望,除了玻璃壁上源源不断的水流,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陈时的车速已经慢到像蠕动了。
他低头快速扫了眼手机,拧开雾灯和示廓灯,又伸手在中控屏下按亮两个钮,除湿除雾。
但路况依旧很糟,地面湿滑,雨刷器也不起任何作用。现在他们的驾驶视野约等于无,只前后这点警示光根本无济于事。
陈时又扫了眼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当机立断打了右转向,缓慢驶向应急车道。
要下高速?
黎嘉恩看向窗外,努力辨别四周情况。
能借机提前下车返程,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等近处的光晕越来越明显,她才反应过来,眼前是又一处服务区——幸也不幸。
区内规模很小,停车场车满为患。大概大家都是被突发的天气状况逼停过来的,大车小车全挤在一起。
陈时盲人摸象般一步一停地挪行,勉勉强强在夹缝中找到一处能停车的地方。
然后快速熄了火,从后排抽出把伞,不做任何迟疑地开门下去了。
黎嘉恩还在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侧车门就被从外面拉开。陈时撑在伞下,沉着一张脸,命令:“下来。”
外面冰雹小了些,但依旧能听到和伞面接触的声音。
“下车。”
陈时冷声催促,脸上是绝无可能再说第三遍的凶狠。
黎嘉恩安静照做。
陈时的伞不算小,但雨点更凶,因此伞下那点空间就显得逼仄不足了。刚一站出车外,她就觉得衣角湿了。
“你准备在这被冰雹砸死?”
许是见她呆在原地,陈时又冷不丁讥诮了一句。
黎嘉恩没吭声,脚下快了些。
两个人往唯一还在亮着灯的超市走,雨檐下已经挤满了人,隔老远也能看到一个个烟屁股上的猩红火光,星星点点,忽闪在夜色里。
陈时似有些困乏,人也懒得张嘴,见超市门口被堵个严实,冲人群冷淡嚷了句“让开”。
但这两个字,很快就被雨声、冰雹声、对话声淹没了。
“让——”
“麻烦让一下。”
陈时正要重复第二遍,黎嘉恩赶在他前头开口,言语冷淡却礼貌——陈时那态度实在称不上善,甚至压在低沉声线之下,还有股说不出的烦躁。
她很怕陈时狗一样乱咬人的性子,又平白惹出什么是非。
“哦哦哦,不好意思啊。”
面前一壮硕的光头反应过来,夹着烟的手在空中一挥,向后避开一条道。
黎嘉恩以为陈时会大步迈过去,没想到他一动不动,似乎是让自己先走。她一顿,往前挤过空隙,陈时紧随其后。
进了超市,冷气扑面。货架上的东西不多,好些都空了。
黎嘉恩在十几米见方的空间内来回踱了两遍,没有看到充电线之类的东西。
她没管陈时在做什么,转奔收银台:“请问,您有这种手机的充电线吗?或者移动电源也可以。”
说着,她摸向口袋,想给收银员看一眼手机接口,没想到只摸了个空。稍一回忆,才意识到自己手机可能落在陈时车上了。
大概是刚刚下车太急,从口袋里滑脱出去的。
“没有充电线,”收银小哥头也不抬,很是敷衍地往身后指了指,“餐厅能借那种共享的充电宝,但现在他们关门了,明早会开。”
黎嘉恩眼神一晃,好半天才闷闷说了句“谢谢”。
“结账。”
不知陈时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抱了好几袋东西,随手丢到收银台。
黎嘉恩往旁边让了让。
“给。”
结过账,陈时从塑料袋里抓出个东西,递到黎嘉恩眼前。
面包,皱巴巴一团。
这小卖部样的超市也只能买到这样的了。
黎嘉恩没接:“我不饿,你吃吧……”
“吃不吃?”
陈时专横打断。
黎嘉恩不再看面包,抬起眼,只看陈时。
他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平静。或许这才是陈时身上最大的变化——比起三年前,比起住在柳眠巷的日子,现在的陈时情绪更莫测,让黎嘉恩看也看不透。
大概是感知到了四周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收银小哥一边“滴滴滴”地戳结算屏,一边偷偷摸摸瞄过来,似在暗暗打量关系颇为奇怪的两人。
发觉有人在观察她和陈时,黎嘉恩垂下眼睛,不再多言,伸手接下那小团面包。
“去那吧。”
陈时脸色稍霁,掀眼皮指了指超市一角唯一一张餐桌。
暴雨还要再下一会,至少现在没有明显变小的趋势。黎嘉恩捏着面包袋,跟陈时走过去。
坐下来后,她心不在焉看着室外,手指捏住食品封口的锯齿,想拆开,却手腕一痛,食指在塑料袋上打了个滑。
陈时始终沉默,坐在斜侧,身子歪歪靠着半边椅背,似乎也在向外打量天气。
黎嘉恩低下头,用指尖发力,勉勉强强拆开面包,然后小口小口吞咽。
她吃得很慢,但依然食不知味,半晌才吃完一小块面包。
陈时什么都没吃,或许是知道走也走不了,他实在闲得发闷,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窗外的雨帘,人有种恍惚的出神感。
黎嘉恩收起空了的包装袋,正要去扔掉,陈时忽然起身,又走向收银台。
很快人又走回来。
“给。”
他手里是一瓶冰过的矿泉水。
黎嘉恩微微仰着脖子看他,仰久了,话也变得僵硬:“我不喝。”
“不是给你喝的。”
陈时面无表情,眼神向下落。
黎嘉恩反应过来他在看自己红肿的手腕,同一时间,腕下的脉搏,倏地跳了一下。
陈时小臂外侧也有一小片板凳的砸痕,颜色不怎么明显,只微微浮肿。
她看着陈时,半天才从他手中把水接过来。
这点伤,对陈时来说不算什么。
至少,比起曾经他三更半夜一身血地回家,现在这点伤算什么。
黎嘉恩将冰水贴在手腕韧带处,一瞬间,冰冷的痛感让她想起很多关于柳眠巷134号院的事。
“走吧。”
陈时不给她藏进回忆的机会,飞快扫了眼超市外。
冰雹停了。
可以继续上路了。
黎嘉恩慢吞吞站起来。
她不想再跟着陈时的车坐下去,但留在服务区又怎么回校?而且她的手机还在车上……她不得不转动脑筋。
“这里没有客运站。”
陈时停下脚步,一针见血点破她的心思。
“厕所在哪?”
话在嘴中莫名拐了个弯。
“那。”
陈时彻底不耐烦了,下巴往某个方向一扬,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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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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