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岁以前,谢南山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
虽然印象中父亲总是很严厉,会像寻常官宦家要求公子一样要求南山的学业,有空时还要考察南山的琴棋书画,但父亲总是很忙,并不是经常在府中,这就给了南山很大的“作弊”空间。
她会用一个上午玩折纸,然后赶在父亲回家前,收拾干净,装出学了一天的样子。练字的宣纸总是太薄了,又轻又软的,很多样子折不出,南山非常有创造精神,将一叠纸在水缸中沾湿了,放在院子里晒着。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南山已经相当有经验,几分湿的宣纸折起来手感最佳。
南山能够顺利“达到”父亲的期许——胜过别人家小公子(当然是在玩乐上),温柔宽厚的母亲居功至伟。母亲出自御史世家,自少没少花心思在琴棋书画上。早悟到这些花样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趣事,想学时何时都可学,又何必用逼迫?不想学自是有别的乐事,只要能为人生添些趣味,何事又低于琴棋书画?甚至低于功名利禄?
母亲虽然豁达开朗,可是父亲是寒门苦学的状元郎出身,最是信奉勤学苦练。母亲和父亲教育观念大相径庭,一个偏向道家的自然无为,一个偏向儒家的自强不息。但两人感情向来蜜里调油,也不必谁须得要说过谁,只是父亲对南山严加要求,母亲在背后偷偷放水罢了。
去年母亲偶感风寒后,一直没好透,请了好几次太医,总是说无甚大碍,只是母亲素来体格弱,去年一病有些动了元气,需要好生将养。自此以后,父亲更是事事让着母亲,对南山的管教也懈怠下来。南山越发只是装个学习样子,每日不是和母亲打趣,就是做些新式玩意逗母亲开心。
可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一日的晌午,南山正在研究新手艺——草编蚂蚱,刚刚把院子里的长草都薅遍了,南山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直腰,地上铺满了她一上午的劳动成果,真可谓是长草遍地。正当这个工夫,远远地卻看到管家迎着人往里进,竟然是父亲回来了。
“怎么这么早!”南山吓得一个咕噜站起来,蹲在她的草摊前,试图用身体遮住这堆草,心想“完蛋了,完蛋了,怎么撞个正着,今天不会要挨揍吧!”
南山正在做这些心理建设的时候,父亲竟然已经从身旁路过了,未发一言入了厅房。“咦!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不骂我?”南山悄悄跟到厅房外,看到管家正退出门外,她跑到另一扇窗下,看到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竟都在哭。
“这是怎么了”,南山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从小到大,她从没有看到过父亲或母亲哭过。南山看到,父亲和母亲只是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随即父亲走出了厅房,叫道“南山”。
南山心中惊犹未定,听到父亲叫喊,才回过神来,“诶!”地回应一声,急忙跑向厅房后的父亲。
在南山的印象中,父亲向来的是严肃的,可是这一次她看到了父亲带着慈爱的目光,他的眼圈略微有一些红。父亲摸了摸南山的发髻,又摸了摸她婴儿肥有些消去的小脸。
“为父要去做该做的事了,你要好好长大,照顾你娘亲。”父亲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的重量,这些话似乎与父亲平日的念叨并无两样,但是南山这次却真真感觉到无法承受突来的重量。
“父亲要去做什么?”
“答应我。”
“南山会的。”
父亲并没有回答南山的问题,他又深深地看了南山一眼,用力地拍了一下南山的肩膀,从院子里走向府外,再没有回头。
南山慌慌张张地跑到厅房里,发现母亲已经擦去了泪,坐在了圆桌旁,怔怔看向父亲的方向。
“母亲,父亲怎么了?他要去做什么?”
母亲被南山一问从某种沉思中惊醒,她勉强一笑,“你父亲要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你也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你不是要给我编个蚂蚱吗?我要写封信,你去院子里玩吧。”
母亲的回答好奇怪,怎么父亲母亲都这么奇怪,南山又在院子里席地而坐,但心情已全然不同,她很害怕,她预感到什么严重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但她无法控制。
母亲很快写好了信,一封让小厮递给叶尚书府上,一定要快,要亲手交给叶府管家手中。另一封母亲交给了南山,让她贴身收好,过几天再看。
南山将这份薄薄的信塞在怀中,只觉得它在发烫,烫得她整个人似乎都站不住了。
头上悬着的剑终于落下,谜底在黄昏时揭晓了,先是母亲在晚饭前忽然呕出了一口血,昏厥过去,再是常跟在父亲身边的小厮刘叔丢魂失魄地跑了回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老爷…撞死在…御前。”
南山的童年在这一天正式告结。
南嘉朝有两大政治势力,一派是以右相为中心的实权派,另一派则是不满实权派鱼肉百姓、卖官鬻爵的清流派。南山的外祖父即是这清流派的脊梁,随着外祖父致仕,父亲成了这清流派的主脑。
随着实权派的队伍越来越大,右相越发可以只手盖天。清流派中人本就位低官小,也并不如实权派那样只认自己派系之人,任人唯亲,结成紧密的关系网,他们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之袍泽之情。所以在暗地里被实权派连连打压,明面上也绝难有机会亲见圣颜。
自从外祖父致仕,清流派的地位岌岌可危,父亲本就心事重重,一直想突破右相的封锁,能够面见天子,如同外祖父在世之时那样,至少对于实权派能一定程度上分庭抗礼,这样他们行事也会有所顾忌,不至于太放肆。另外,父亲不能再等的原因是,已有可靠线报,右相与关外骑兵间私有暗中接触,这点若不能及时上告陛下,本朝根基恐怕彻底动摇。
所以,父亲早就做好了要在天子上,举报右相的准备。这一日,父亲等来了他的机会。陛下喜获麟儿,京城内大小百官都有亲见天子、共庆蒙赏的机会。
得知这一消息后,父亲知道在这种大喜日子上,告发右相,只怕没有好收场。所以,存必死之心,赶回回家与妻女告别。
这是母亲死后,南山在她留给自己的信中,才知道的前后原委。
后来,在朝堂之上,父亲突发厉声斥责右相伙通关外。右相党羽众多,皆群起而攻,父亲百口莫辩,为了证明此事属实,一头撞死在御前。这是南山后来从父亲旧友那里拼凑的现场。
经此一事,陛下对右相渐生防备之义,扶持长姐安阳长公主渐渐形成新的一方对立势力(即后来所谓“长公主派”),可与实权派抗衡,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在父亲撞死御前的当天,他实在是冲撞了天子喜获麟儿的好心情,陛下大怒,将已死的父亲贬为罪臣,而罪臣的妻女,发配边疆流放。而右相那边,除了几句斥责,陛下却再无进一步处罚。清流派自此失去主心骨,无人敢再站出来力辩。
再说回到谢氏状元府南山的家。
管家去请太医了,南山在卧房里守着母亲,一炷香的功夫,母亲缓缓醒过来,眼下发青。
南山紧握着母亲的手。
母亲逐渐清醒过来,用力地回握住南山的手。
“南山,阿母请你阿父的好友叶尚书,今后庇佑你。”
“不,我才不要。”
母亲说话有些吃力,用手按了按南山的手,“你先听我说。你父亲想做的事,作为妻子我支持他去做。这件事很大,或许我们这个家从今天起保不住了,只能靠你照顾自己了。”
南山的眼泪集满了眼眶,自从听到那小厮来报,她就知道已经隐隐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可是母亲将这些话说出来,还是太残忍。她不想听,可也不敢打断母亲好不容易聚力说出。
母亲稍歇了一下,平复有些急的气息,接着道:“人生如逆旅,你我皆同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也希望你有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阿母不想你陷入到你父亲的事情里,我想能好好地长大,找到你自己想做的事。”
“叶尚书还有一个身份,是天山堂的长老,阿母想在现在这个局面下,或许你拜在天山堂下,好好学习武艺,是一条出路。至少能保全自己,答应阿母,你会用心习武的。”
南山想摇头,想大喊,“不,我不要习武。”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或许可以任性的时间早已截止了,她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非常不美好。于是,她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郑重地点头。
后来的事情,南山的记忆很模糊。
来抓她和母亲去流放的人马和那位叶叔叔几乎同时到达,叶叔叔保下了她,事后向皇上请罪。叶家是三朝重臣,皇上只罚了一年俸禄,也算是对南山这个孤女开恩了。
母亲独自踏上了流放的路,再没有回来。
但是她总能记得母亲被带走的那个时刻朝她看向的那最后一道目光,好像在说“没事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从此,天地间只剩下南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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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蒙山位于京城城郊,山上弟子既有京城权贵家送来习武防身的贵家子,也有因根骨奇佳被从全国各地挑选而来的寒门子弟。
这天是中秋节,山上褪去了平日的熙熙攘攘,复归原本的清净本色,因为无论是富贵子弟,还是寒门出身,他们都有家,他们都可以回家了,这都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刻。
南山来着山上已经小半月有余,她是这山上极为奇特的存在。最直观的是,她是山上弟子中唯一的女子,所以堂中将她安排在后山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内。
奇特的另一面就是孤独,极致的孤独。
十岁的小女孩虽然身量还小,穿着统一的门服也至多只是显得更清秀些,倒也并分不出男女,但是南山上山的时候并不是山上大批收入新弟子的时期,作为山上来的新面孔,她自然收获了额外的、众多的关注。
她不同同期住在一起,独自住在后山小院,自然引起那些小弟子们背后叽叽喳喳的谈论。
当然,南山值得谈论的是,也远超过入山的时期、独居的小院。
对于山上的权贵子弟来说,他们的家族多属于实权派的派系,或多或少知道些南山的来历,不主动给她些难堪,是因为手上还有别的好玩事情,暂且放过她罢了。
而对于山上寒门来说,他们自知出身不同,本就和贵家子们玩不到一起。他们并不知道南山是因为父亲得罪了当今圣上,而流落此地;他们只知道,这小女子是叶长老领上山的,而也长老的身份是当朝尚书。再加上这女孩还有自己独住的院子,这不显示了与他们处境的格格不入,在寒门弟子的心中,早已将她视为贵家子,而和她划清了界限了。
南山的心中暂且还无暇关注这些山上的不同势力,又或者他们对自己的冷淡态度。
十多日前,叶叔叔将她带来了这山中,这里只是她的一处暂居之地罢了。
在她心中,十几天前阿母被带走的那天,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而已。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好,冷漠恶毒也罢,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南山唯一在意的是,母亲最后和她说,要好好练武,这目前已经成了她努力活下去唯一重要的事。
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找一件事情做做,没有了和这世界的所有紧密联系的南山,试图和习武建立这一固定的联系。
南山此前从没有正儿八经地立志想做过什么,她总是这儿新奇,那儿好玩,她倒是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不想琴棋书画,不想读书写字。
而这些恣意快乐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母亲总是放任她的。
如今,再没有人可以宠着她了,她必须要努力干些事。
于是,她第一次知道努力做一件事很容易,但是要想做成很难很难。
对于练武来说,十岁已经算是太晚了,该打通的经脉没有打通,该打下的身体基础没有打下。
按照她的身体资质,南山根本没有机会被选到山上。
就算是像贵家子们随意练练,强身健体,她的开端也太晚了。
再加上作为女子,南山的身量、架子骨皆弱于同龄男孩很多。
练武,唉,从哪里开始呢?
虽然碍于南山是叶长老带上山的,教习师父不好直接忽略她,但也总是略微提点一下,发现南山根本做不到标准的动作,也不再多说,摇着头就走了。
于是,这活着唯一想做的一件事,似乎也做不成了。
南山静静地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心里偷偷地和阿母说:“阿母,你说的这件事,我好想做不到呢!”
流云在清蒙山上第一次见南山就是这时候。
清蒙山的后山,有一处悬崖,只是突出去的一小块地方,他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坐在那里,举头看着天上巨大的月亮。
这个画面,极其安静,极其孤单。山头上还颇有些风,吹在身上带着点秋天即将进冬的寒意,流云感觉这风若是再大一点,那女孩子瘦小的身体就会被吹下去了。
在这阖家团圆的时刻,流云也是这天地间独身一人,共享着这份即将入冬的寒。
流云是有家的,事实上他还有两个家。
母亲一个家,父亲一个家。
流云的母亲是安阳长公主,但他的父亲却不是长公主现在的驸马,自从母亲和父亲合离后,长公主很快带着流云嫁给了户部尚书刘韵。刘叔叔的确是个好丈夫,母亲很快又生了二弟、三弟。这是一个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家庭,每一个人都很开心,只有流云内心里总会晦暗地想,这个家太好了,可是却不属于他。
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长公主刚合离的时候,也非常恨流云的生父,不让他见流云。
时间久了,母亲似乎已经放下了那段过往,并不再坚持这一点,但流云知道自己是母亲和不爱的人生的孩子,母亲看自己的眼光总是和看二弟、三弟那种慈爱是不同的。她看自己的时候,看的是一个恨着的男人,看的是一个和自己不亲厚的儿子,看的是一段错付的岁月。
流云感到自己无力承受这些目光,所以偌大的长公主府里,他总是一个可有可无、没有存在感之人。
流云第一次见父亲,是四岁那年,父亲是当朝尚书叶振,同时还是天山堂的长老。比起流云曾见过的那些大臣们,又或是继父刘叔叔,父亲的确是一个威风凌凌的大侠。他想没有儿子不会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吧!父亲没有再婚,他只是单身一人。
自流云见到他的那一日起,流云就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会合离,大侠的眼里装下的内容太多,唯一装不下的或许就是妻子和儿子。
流云从父亲的眼里读到了很多东西,有心系天下的嘱托,有追求武道的不懈。第一次见面,父亲也关照了他很多,像求学恩师,像练武教习,唯独不像一个和儿子很多年不见,也很想念儿子的父亲。
或许母亲不禁止父亲来看他,父亲也并不会怎么在意这个儿子的存在吧。
今日是中秋节,长公主府中一片欢天喜地,用毕餐食,流云静静地退了出来,二弟和三弟正是还小,正是喜欢打闹的年纪,为母亲和刘叔叔平添了多少欢欣喜悦,或许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的存在了。
虽然父亲并不惦念儿子,但儿子却总是要见见父亲,何况他本就是个孩子年纪最钦佩的大侠。
流云在天山堂上有处小独院,或许这就是当大侠儿子的好处。
但是,最近半月流云并不在山上,因为长公主府为流云请了课业老师,正式攻读论政等科目,毕竟流云本身虽然并没有存在感,但是作为长公主的长子,未来还是要在朝堂上占据一个要紧的位置的。
值此佳节,流云见到了父亲,父亲还是关心的那样多,从南方的流寇到北方的干旱,还有一个小姑娘,是前不久撞死在御前,引得圣上大怒的谢御史独女谢南山。
父亲说,“你来得正好。”
流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接着道:“她一个小姑娘,刚失了双亲,初入这山中,想必有好些不适应。你们是同龄人,你多多去关心、照顾一下,她的小院子就在你的院子旁边。”
流云垂下眼来,心头燃起的一点点火光又熄灭了,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来。是了,他是大侠的儿子。别人都可以有不适应,而他有什么好不适应的呢?毕竟他一切都很好。
路过那个据说住着新来的小姑娘的院子时,流云本想进去送上几乎父亲的关心。可是院门大闭,没有一丝光线流露,并没有人在。
流云本想抬步就走,回自己的小院子去,可是余光却扫到不远处的悬崖处有一个小小的背影,那么孤单,同样的孤单,他不由自主地往那里走过去。
南山记得的二人初识是这样:
“你坐在这里冷吗?”背后传来了一个小公子的声音。南山回头,见是一个新面孔,她没在之前练武的时候见过他,这还是来这山上第一次有人主动和她说话。
“不冷。”当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南山才发现,她并不是没有和人说话的**。或许她很希望和人聊聊,在这万籁俱寂、阖家团圆的时候,孤单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可是有人聊聊或许可以冲散这暗淡的底色。
“今夜的月色很美。”流云坐到南山身旁,也向刚才南山那样看着夜幕上挂着的那硕大的月亮。“月亮普照大地,滋润着天底下每一个人。”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同行。”南山念出了脑海中回荡的母亲最后说的那句话。她不禁看向山下的万家灯火,想到“暖烛融融,月光凉凉。”
流云顺着南山的视线看去,似乎猜到了南山心中的想法,说道:“终有一天,有月色也会有烛光,只要你愿意去点亮,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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