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两场对话

苏逾白站起身来。

“你可不能作欺。”

“这种事,”萧信衍正色,“怎能骗你?西厂的人早就查明,绝对是麒麟储无误。”

苏逾白眼神锐利起来:“麒麟储失踪时,不过是一个七岁孩童。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年,相貌定然大有不同,这是如何查证的?”

“年龄一致,”萧信衍道,“容貌也与故太子妃肖敏相仿,外甥肖舅,他和肖岸简直就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难得的是,他右脸颊上便有一个麒麟形状的纹迹,正正好好,和我记得一样,就在唇下。定是找到了。”

苏逾白跌坐在座上。

“找到了?”他重复,先是不敢置信,随即就好像是一道阳光越过窗缝照在脸上,神色都回暖了,声音颤抖着,“这,这是好事啊。”

萧信衍扬了眉:“好事?”

“这可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苏逾白笑意都止不住,“只说这孩子必死,却不料果然命大,皇长孙在外流落多年,终于寻了回来,骨肉分离,终能团聚,可不是好事么?”

“如此,”他继续道,“即便是太子……妃,想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周越琰打算给他亲侄子什么爵位?不,封王是一定的了,毕竟是麒麟储,就是封地还要斟酌……”

“你说什么傻话?!”萧信衍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声音都高了,“这可是麒麟储!”

苏逾白还沉浸在兴奋中,转过头去与他对视,瞧见他的目光时,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你什么意思?”他轻声问。

“我什么意思,你怎么可能不知,”萧信衍急促道,“当年废太子趁先皇外出避暑,京中无人,调令羽林军把握宫中咽喉,逼宫差点就成了。幸而太后大义灭亲,先皇福泽深厚,这才诛灭反贼。皇上大怒,回宫便毒杀了逆子。饶是如此,依然不肯动麒麟储一下,宠爱如常,甚至不顾一干已经成年的皇子,下旨去立幼孙做新的东宫。如此长幼失序,尊卑颠倒,你都忘了吗?!”

他又道:“阿琰与废太子一母同胞,同为姑母所出的嫡子,天资不仅比废太子聪颖,气度更是一等一的,可在先皇眼中,竟还比不上一个七岁的孩童。自请监国反被羞辱,他如此心高气傲,却处处为人耻笑,受了多少苦,才有了今天。他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不是最清楚么?”

苏逾白自然还记着他当年回府大摔东西的模样,哂道:“那是自然,具体是什么代价,那些杯子盘子最清楚。你说了这么多,莫不是以为,麒麟储还能把他赶下去,自己当皇帝不成?”

萧信衍道:“那你倒是说,肖岸将他接回封地,却秘不上报,又是存的什么心?天下兵力十成,他一个人便占了六分。他父亲,哥哥姐姐,都因太子谋逆被连累。可别忘了,当日先皇派下令来,正是阿琰去查抄肖府的。姓肖的可都是狼一样的人,虽然一时情急断臂求生,可只怕这些年,深仇大恨一刻也没有忘掉过。他面子上乖顺,私下里却异动不断。如今又有了这样好的理由,哪还能轻轻揭过?”

他抬目看着苏逾白,恳切道:“麒麟储一日不死,便是东宫。继承权原在阿琰之上。老百姓惯会被忽悠,麒麟储又传得那么神乎其神的。他若举兵为其张目,少不得一呼百应。阿琰自然也不能就将这皇位拱手让出去。两虎相争,这江山必将罹遭大难,生民流离,兵燹不断。小白,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可想起你当年少年得意高取榜首,长安游街人人称羡的时候,我们三人轻裘白马,沈园相会,志趣相投,不论尊卑便结为兄弟。问起你毕生所求,只说愿为天下开太平。那时畅然傲物,睥睨山河的心境,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如今真要置身事外,不闻不问不成?还是说,瞧着帝位更迭,血流漂橹,你心里就痛快了?”

苏逾白一滞,沉声道:“不为私情,只因我并不敢拿此等大事赌气,自然也是需替皇上筹谋的。这麒麟储,先别说在朝中毫无根基,在外流落那么多年,读没读过书都存疑,就算侥幸没长成乡野村夫,也于政事毫无了解,早不适宜做君主了。不过是接回去当个富贵闲人养着,倒也罢了。”

萧信衍仔细听着:“这是你的意见?”

苏逾白点头:“名不正则言不顺,肖岸若想兴兵,就只能拿着这顺序继承的储君之位做筏子。当今之计,莫如抢在他发难之前,便昭告天下,言明麒麟储已寻回,当登大位。内请太后正宗亲之理,外延老臣定朝野之心,皇帝连禅三次,诸臣跪于朝天门前相劝。一则做与天下百姓相看,二则打他个措手不及,三则叫那肖岸清楚人心向背,不得轻举妄动。”

萧信衍身体前倾:“便这样?”

苏逾白曲起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虽然如此,麒麟储留在他手中,也是个祸患。失踪前的储君之位,还他便是。皇上并无子嗣,便即刻册其为太子,太子理应当居东宫。就请宗室中三位亲王,并一应车马仪仗,去肖家封地,假说太后思亲,迎太子回宫。”

萧信衍思索片刻:“他若是不给呢?”

苏逾白勾唇笑道:“迎太子回宫,自然是大事。太子安危至关重要,何况还有三位亲王。便是派发五千羽林军随车驾开进肖岸封地以作护卫,想必也在情理之中。肖岸作为臣子,自当体谅。而若强行扣住太子不还,便是罪当谋逆。他纵有百万大军,也需时日调集,若是师出无名,更是十去□□。这边就先下手为强,当即动手斩了。”

“如此倒好,只是……”萧信衍迟疑着,“真让他当太子?”

“皇帝之位都能禅,太子之位又如何?”苏逾白不以为意,“他进了宫,周围便都是皇上的人,若他真聪明,三年五载的,必然会退位让贤。”

萧信衍叹道:“好计!我便早知你胜过我百倍。”

苏逾白摇头:“并不是什么好计,不过求一个速字罢了。关键就是要抢在人先。若西厂的密报不及时,又或是肖岸早有准备,已经调动过了人马,也是白搭的。只是在这一点上,陛下早有打算,我是自愧不如。”

他语气淡淡的。萧信衍犹豫了片刻:“何以见得?”

苏逾白看了他一眼:“那伏卫必然和你说过,我路过一个叫赤石的地方,山底下就是肖氏的扬水城。”

萧信衍点了点头。

“那一村的人本来是猎户,却不知为何一起收了刀箭,穷到只能让女人出去卖,”他声音里带着怒意,“哪能是他们不愿意去打猎呢,而是官府下了禁令,不给在山里多晃悠。所以放个捕兽夹都要偷偷摸摸的。”

“山里有什么不能去的?我一开始只是略微有些怀疑,”苏逾白道,“直到我知道孟剑容也去了那里,便可以确定了……那里的人说,这山上全是红色不长草的石块,何为赤石?”

他自己笃定地答道:“铁。”

“那一整座山里,都是有待发掘,可以精炼锻打,做成兵器的铁矿。”

“这样好的东西,在大将军的封地里,他不知道,我不知道,皇上的国夫人倒是一清二楚,把知府紧紧抓在手里,瞒得一滴不漏,陛下果然早有防备,”他说,“现在,我也想请大哥答疑解惑,这孟剑容,她为什么要抓我?”

萧信衍惊声:“还有这等事?我实在不知!”

他看着苏逾白的脸色,恳切道:“当真如此。想是那伏卫递上来的消息写得不尽不实。贵妃入宫之后,皇上对国夫人更是宠信优渥。时常秘中传旨宣召,她领着一块分野佩,便是与你我同级。我也无权去探听她的差事。小白,我知道她与你向来不睦。回去之后,定当奏明皇上!”

“皇上正用着她呢,自以为识人得意,又怎肯听这不入耳的话,”苏逾白摇头,“他从前莽撞,惹出不少祸事,近些年屡屡受人劝谏,才改过些。却不料矫枉过正,非但不能谨慎,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你此行探我,只身前来,想必也是未受君命,私自出行。倒要小心引火烧身呢。”

这回轮到萧信衍发笑:“想不至于,我反要劝你趁早改一改那多心的毛病。多思易妒,皇上要纳孟氏女,不过提了一句,你便率然大怒,与他大吵一架,从京中出走……”

他对这二人知情知底。苏逾白斜眼睨他:“大哥,咱们相识多年,却不想你竟也听信这些鬼话。那这兄弟真可说是白当了。我纵然心里不痛快,又几时为了这点小事闹翻过脸?”

萧信衍问:“那是又为了什么?”

苏逾白不语,只在唇边掀起冷笑。

萧信衍又问:“你笑什么?”

“我幼时读春秋,见武姜同为二子之母,却厚此杀彼,爱欲之生,恨欲之死,只疑是古人杜撰,”苏逾白道,“如今方知,寤生之说诚不欺我。是特为笑耳。”

那轻飘飘的几句,就好像是从冥府里吹来的气息,森然不展,听着的人后背上,陡然间便发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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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肆蹲在聚堂前。

苗邈便坐在他旁边。聚堂之中,格斗声不断,正是薄訏谟与薄远猷两位兄弟,一黄一紫,刀光剑影,打得上下翻飞。

伏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苗邈道:“肆兄,莫要管他们,这两个疯子,隔不上一天,便要弄上这么一出。若是你要细想,只怕把自己脑子也想坏了。”

伏肆沉默,转过头去看他:“苗邈。”

“哎。”

“你好了?”

苗邈笑容当即就僵硬了,摸了摸自己酸胀的大腿肌肉,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软了声音央求道:“再歇会儿,不好么。”

他这几天受了多少皮肉之苦,好容易才和这个暗卫搭上话。自以为是大胜利,却不料一点消息也没探出来。光是送过去让人打,整个人都要绝望了。

伏肆站起来:“那我回……”

“别别别,”苗邈熟能生巧,一把拽住他袖子,“我刚刚瞧着似乎有人来拜访你公子。他们想必在谈正事呢,你这个时候进去打扰,合适么?”

他瞧伏肆似乎有所动摇,趁热打铁:“让你来和我切磋,也是你家公子的命令,我坐一坐便好,你半途而废,真不怕他责怪?”

伏肆便又重新蹲下来。

“这才对嘛,”苗邈摆摆手,“你先别急,我同你讲个故事。你可知道,这穿黄衣服的,为什么这么讨厌伏卫?”

他这一句话,果然就勾起了伏肆的注意力。黑洞洞的眼眶便转过来了。苗邈满意道:“我这就同你说。其实啊,这薄許谟兄弟的父亲,原来是一个有名的镖师。跑一桩大生意的时候,却被一个江湖巨盗打劫了。八十万两白银,硬生的,一分不留,全都给抢光了啊!”

他口若悬河,伸手就比了一个大的,却见伏肆毫无反应,于是无言地收回了两根胳膊:“薄镖师武功高强,但看他那两个儿子,便知道他是个硬茬子。可江湖中,向来就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与那巨盗对阵时,竟也败下阵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毒辣的是,那巨盗还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手足不能动弹,拿木板车推回家的,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真是可惜啊可惜。”

他说到可惜时,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色来,连连叹了几口气。

伏肆默默听着,忽然出声道:“死的又不是你师父,你可惜什么。”

苗邈气得当即坐直了,瞪眼望去,然而伏肆音调沉静,全然不似故意,一口气顿时就憋住了,卡在胸口不上不下,连声道:“呸呸呸!”又指着伏肆的脸:“你说的是什么话!给我师傅赔不是!快说她老人家仙寿恒昌,芳龄永继!”

伏肆果真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你师父还有得活呢。”

……

他们便在沉默里坐了一会儿。只听伏肆轻轻道:“我真弄不懂。”

苗邈本来也有点后悔吼他,听出来那语调里包含着一点淡淡的困惑,顺势道:“怎么了?”

伏肆说:“人都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能提?是不是我杀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出奇得流利,就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日思夜想,思索很久了。

苗邈当即便把那点愧疚当个屁放掉了。

不可理喻,他简直就震惊到有点恐慌,这冷血的,简直不像是个人。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你看到别人死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凄惨么?就没有半点同情心了?把别人的性命都看做草,草……”

他一时忘掉了词,伏肆接口道:“草芥。”

“对!”苗邈道,“草芥!”

这样一来,他居然忘了要说什么,尴尬地指着伏肆的脸:“你还读过书!”

伏肆摇头。

“厂公说过,”他清清楚楚,一字不错地复述出来,“‘你若视人性命为烟尘,便休怪他人视你作草芥,起了害人的念头,就要有被害的觉悟。’我偶然记住了。”

苗邈挠挠脑袋:“苏统领说话,还有点道理。”

“很有道理。”伏肆严肃道。

苗邈还没对这种维护行为发表什么看法,就听伏肆继续道:“但我不明白。”

“你哪里不明白?”

“……没有明白的。”

苗邈抽了一下眉毛:“他的意思。就是,人都是人他妈生的,你要像贵重自己的命一样,宝贝别人的命。”

伏肆咬着嘴唇。

“可我的命,”他慢慢地问,“究竟有何可贵之处呢?”

这倒将苗邈问倒了。

伏肆没听到回应,歪了下脑袋,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地道:“你的命,又有什么可贵之处呢?就是现在死了,又有哪里可惜呢?”

他的眼眶里闪着金属一样冰冷的光,直勾勾地对着苗邈。

苗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大叫道:“见鬼了我哪知道!总之我过得挺高兴,一点儿也不想死,一点儿也不,还想活个一万年呢!我警告你啊,你要现在想动手,我可是要好好地捍卫我的小命的,可要好好捍卫的!”

伏肆幽幽地说:“你打不过我。”

一句顶一万颗金丹。苗邈病痛全消,精神百倍。跳起来吼:“我自己活得好好的,关你什么事啊!信不信我叫人,我真叫人了啊!师父!师父!”

他这儿闹得太大声了,在聚堂里打架的兄弟俩也停下来,不约而同地往外望着。薄远猷已经被哥哥扯坏了衣衫,眼眶青青的,更显出一脸愁相。

伏肆顶着三道目光,又变成了那个锯了嘴的葫芦,蹲在原地,镇定自若地一语不发。

苗邈搓搓手,对薄家两兄弟讪笑,说:“他今天可能被我把脑子打坏了,才净说些胡话。怎么样,你们切磋得如何?”

薄远猷道:“反正我是打不过訏谟大人的。我一辈子也打不过訏谟大人的。杀不掉訏谟大人的话,倒不如我去死了。”

苗邈差点忘了这一对也是没治好的,这边伏肆忽然抬起头来,虽然带着面具,但苗邈无端觉得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想死,对吧?让我来,杀人就是在做好事,对吧?”

薄远猷这边还没回答,薄訏谟抽出一锏便抡了个半圆,伏肆向后跳开,只听那鱼骨辫的哥哥笑眯眯地道:“在愚人面前,说要动愚人的弟弟。狗东西想得倒美。”

伏肆无缘无故地被凶了好几次,嘴巴都微微地张开了。

他站起来,径直就走。苗邈刚刚给他吓个半死,这回才反应过来,放心不下,扑上去扯住:“喂喂,你干嘛?”

伏肆站定。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我有守卫厂公的职责。”

苗邈:“嗨!不是和你说了,你厂公现在不需要你么?”

伏肆稍稍抬起了下巴。

“我是伏卫,我有工作,”他说,“你们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他需不需要我。”

苗邈愣了下:“什么什……”

啥东西?这是在炫耀吗?这就是在炫耀吧?

不是,他自豪个什么玩意儿啊?还我有工作,你们没有,谁他妈的想要这种工作啊?

“再玩会儿,”他顾不上耍嘴,拉着不放,绞尽脑汁,“肆兄,再玩会儿。”

伏肆摇了摇头。

“你们不讲道理,”他很平静地说,“我没有办法与你们讲话。”

说完,他全然不顾苗邈惊掉的下巴,一拽衣服,便潇洒地走掉了。

苗邈伸手把自己的下颔托回去,转眼看着薄家兄弟:“……他说我不讲道理,没法沟通。”

薄訏谟微笑着,耸了耸肩,薄远猷道:“伏卫都是疯子,你早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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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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