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湿寒,带着微渺的低呼声,随着涑水一道蜿蜒而下,刮卷过两岸林木。
侍从手呈木盘,放置着伤药,素绢,静立于裴行俭身旁。
在水中洗净了手上血渍,裴行俭直起身,拿过药瓶倒了药粉,再拿过素绢缠绕几圈绑了,随后便转身往岸上行去。
侍从默不作声跟在其后,他本欲遣人去报知姊君,却顾忌府君到底未曾有过吩咐,便不敢多言。仔细寻来了府君要的伤药素绢,便看他兀自在江岸边净手上药,却不差遣旁人。
裴行俭复登车入内,他在江岸待得久了些,甫一靠近,便携来了阵阵湿寒之气。重章抬眼看他,发觉他左手绑缚着的素绢,出声问道:“府君受伤了?”
裴行俭嗯了一声,“一时不慎。”
重章觉其不欲多言,于是不再深究。
视线再次放回书册上,车内渐归沉寂。只余壁上灯盏的微茫灯火,幽幽发着亮光,映照册页上工整排布的墨字。
裴行俭沉默片刻忽而作声:“陆予私藏了平阳罪眷,待回河东后,我即为他主婚。”
此时灯焰跳跃,光影闪动,裴行俭侧身而坐,半张面孔隐在缭乱的晦暗中,只可依稀窥见他□□鼻骨的轮廓,辨不清神色。
重章缓缓看向他,“所以,府君是为他替下了这场罚。”
柔软素绢包裹下的伤痕于此时突得疼痛起来,他微微屈了屈手指,似是抓握的动作。
刀剑兵戈裴行俭受得多了,不过这一点伤痕,他并不觉多重。亦许是他往日皆在作战时受的伤,待归家时伤已好全,以致他少有在重章身前血腥四溢。今夜这是第一次,便凸现出这般的不同来。
他渐生一股难言的恼意,偏了偏头,使自己更多的藏在暗影之下,更是避开了重章的视线。
他知道这番情状有些不对,而他更不愿意委屈她。
他简短答道:“是。”
重章视线复落回书册,随意道:“妾私库中有一展檀木屏,便赠予陆将军贺他新禧。”
裴行俭一时无言,静坐原位。
车内寂静,微微涌动的风声穿透车壁蔓延而至,灯盏寥落,素影纷叠。
待意兴逐渐消磨,心绪平息。他慢慢唤出声:“筠娘。”
没有回应。
他转头看去,见重章已微蜷身体,闭目安睡了。
朦胧昏黄的灯火映照她面,勾勒出如玉眉目,通透骨相。
绢罗包裹,纤腰婀娜,丝绦缠绕细碎珠玉,有如皎皎皓皓。
自小裴行俭便听闻丹阳李氏的美名,丹阳多川泽湖泊,一年四季,沃野水汽蒸腾,霞光漫照,华彩耀目,时有青鸟殷勤、云车丹驾之闻。丹阳李氏便于其中多了些神说奇闻的瑰逸之色,而重章作为李氏嫡长,更是广受称颂。李家有女,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举事有颜仪,行动翩翩,貌若神女。
能得她作妇,他知是他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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猗氏。
裴氏别院依山而建,亭台楼阁亦是数不胜数,虽较之河东本府规制不算最大,却亦是一处巧匠之作。
廊道交错,檐角相对,檐顶的鸱吻矫首恣意,层楼叠阁,筑群顺着山势盘踞而上,在青山漫漫广袤之中渐次排布,气势不可谓寻微。
别院领事已率众仆婢至府门前静容等候。马车缓缓停驻,裴行俭先行下车,待重章探身,便伸手至前,小心扶着她下了马车。
领事躬身作礼禀报道:“启禀府君,姊君。一切物什俱已完备,只请府君、姊君入内膏沐。”
裴行俭微颔首,似是满意。便又携重章入了宅舍。
行至廊道,裴行俭本是与她执手并行,只重章不喜此般情态,便又抽手而去,照旧在他身旁行走。
虽说这一路算不上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却仍旧是身感疲劳。器具等物已先行运送而来,青莳等一列女使即刻准备衣裙等物,预备侍候重章膏沐。
待重章完毕,裴行俭便入了净室自行膏沐。他素来于此事不喜仆婢服侍。
乌发尽泄,自肩头一直垂落至足边,青莳在旁为她熏发,袅袅水汽蒸腾而出,云鬓满布,如水流般四散而去。
榆眠此时自外间进来,向重章呈递了两封纸函。
重章接过,一张是平阳一役的详细经过,其中便包含了裴氏部曲私藏罪眷之事。
几下阅览过后,重章便将纸函交由榆眠处理。
重章平声吩咐道:“先行退下,他事过后再议。”
榆眠躬身作礼,道是,便默默退了出去。
裴行俭膏沐完自净室出来,恰时重章发已熏干,青莳收拾器物作礼告退。
他坐到重章身旁,一手扶住素衣包裹下的纤腰,轻轻靠在她肩头,嗅着她发间清气,身子便逐渐热了起来。
重章却未曾情动,淡声问道:“府君的伤可曾换过药了?”
裴行俭一时未答,重章欲起身唤女使,腰上的力道忽而一紧,便被他圈在了怀中。
背抵着他宽厚发热的胸膛,腰上被他一手箍着,脖颈处亦能感受到他的鼻息。这番姿态总有些受制于人的意味,重章依旧不喜,微皱着眉,但到底没有挣扎,自是知晓若凭蛮力她只会处在下风。
裴行俭在她身后,不知她神情。音色懒懒的,道:“不过这一点伤,用不着这般仔细。”
重章便问:“往日府君在外行军,也是这般?”
她这般问,裴行俭忽然心中亦惊亦喜。相较于陈氏时常的嘘寒问暖,重章作为他妇,以往从不过问他在外之事,他若归府,她便安排好应有的一切事务,包括夜时帐暖行欢,她鲜少推拒。他若不在,她即安然自得,照旧运作着府宅。重章做到宗妇应尽的本分,只是除去宗妇这个身份,她再无多余的情愫。新妇对夫君的关怀备至,因夫君要上战场厮杀而生的惊惧担忧,甚而新婚夜新妇初识枕边人的羞涩希冀。重章统统无有。
彼时裴行俭无暇顾及此事,亦只视这桩婚事不过是两姓合作的一个证明。是而未曾察觉重章的冷淡疏离,待时日渐长,他慢慢发觉其中滋味,心中不快,却无可奈何。
如今重章忽而关怀他伤势,裴行俭不可谓心如止水。
然他却又未曾细想,或否是重章不意与他这般亲昵姿态。
他道:“尚且如此,若是伤势重些,便有医士照料。”
重章嗯了一声,语似疲惫。裴行俭察觉出来,便将她抱至榻上,再盖好衾被,与她一道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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