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陆灵期(三)

自南北朝道学扩散以来,求道之人便与日俱增,最后竟成谋功名的主流。长此以往,道者相轻。

尘外仙家洞府自是第一流无疑,享的是两廷供奉。入世者多代为道官、积累了一些家学则称青箓门庭,不缺荣华富贵。地方又有散道宗门,近乎寻常武夫,自称地治之主的也不罕见。

这委羽山……不伦不类。身处中土难得的灵地,堪与天外仙家相较,却自甘下流不爱惜羽毛,创立之初将私学散布给俗世不说,现如今又搞什么变法,扰动尘内外几百年的太平格局。这次清谈竟还邀请了九流稗道!

话虽如此酒桌上岂有恩仇。

散道正宗原本谁也瞧不上谁,好在陆国师八面玲珑,牵线搭桥。酒过三巡,闲杂人等陆续散去,各家掌事还意犹未尽把盏唱酬。

天外洞府饮食节制,不像泥人那样堕于口腹之欲。尘内附庸风雅捣鼓出这种醉茶,没想到味道不错。酒到酣处那王灵官有些稀里糊涂了,口出粗鄙之词,最后居然将朝廷机密倾吐而出:

“不瞒诸位……陆宗师护送灵宝前往神都,曾遇数次劫杀……而今赤地之盟议定,砂矿短缺总算缓解,只怕那群道匪又要卷土重来……这百日尘内外道者云集委羽,不可不防,此番王某追击逃犯南下,中途接到密密旨……特此入驻护卫。”

众人闻言不免身子一冷。

常津伸手要拿走他的酒杯,不动声色打圆场:“子崇大人可别玩笑了,您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么?”

王灵官抓紧酒杯不撒手,醉里哈哈一笑:“常道长,盐商今早便入山了吧?”

众人大惊:竟扮做商客!

泥人心眼多,说话向来只说三分,这驻兵绝非商客如此简单。此番委羽主会,邀请了九流散道,只怕面前这乌泱泱一群里就有泥人朝廷的走狗。可玄门之事连祖庭都只充作中间人周旋,岂有它泥人朝廷插手的份?!

王灵官醉醺醺摆手:“莫要惊慌,诸位……此行暗中护卫,又怎好大张旗鼓,搅扰玄门盛事。”

众道长:“可我等毕竟初次入尘,中土重兵在此,我等山野之人,总归是心下惴惴、诚惶诚恐啊。”

“莫要担心……倘若果真有人心怀不轨,咱们又怎好打草惊蛇。”王灵官醉里嚣笑,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那群诡道向来神出鬼没。”

天外二百八十洞乃两廷厘定的正宗。中土地气污浊,散道遍地,塞外神无之地则横行诡道。

其中最猖獗的,从前叫作无色,一帮不人不鬼的东西。灵期上人横空出世那年凭一己之力清剿。

怎料无色一灭,地方宗门倾轧加剧,不久又遇上洞府坍塌内迁。一帮俗人忿忿不平跳了出来,自称墨者,起初不成气候自也没人当回事,前些年不知怎么得到指点,居然和道士打得有来有回。

一帮全无灵根的泥人,赤手空拳和道士对殴。灵期说他们靠的是机枢,谁信?!

不管怎么样太子是信了。亏他还是个道人。

还墨者,就是那群无色操纵鬼魇,卷土重来!

“无色最擅附魔,而今改头换面叫了墨者,借俗身隐藏,更是防不胜防。”王灵官摇摇晃晃向众人拱手,“诸位,见——谅。”

当即有人冷哼一声:“那你们藏头露尾有什么用?”

十五出头的少年,长眼细鼻,正是小玉京天师继嗣一脉。这少年两眼快要抬过王灵官头顶去,老气横秋将袖子一甩,挑眉看住陆灵期:“既知道防不胜防,所谓以防万一,自当靠中土悍兵威慑在前,莫非是拿在座叔叔伯伯当饵,就等着出事,好一网打尽?东道主好大的胆气!”

一网打尽,确实有些模棱两可的意味了。众人当即附和:“冒小道长说的是,此番盛会定址委羽,足以表示我等对祖庭和中土朝廷的敬意。怎可这般戏弄我等!”

灵期好似早就料到这一番质疑,只笑了句“冒小公子言重”。然而众人顾自倾吐担忧谁也没听他说话,炸锅半天一老者捋着胡子出来拉架,乃是冒小公子的师傅,也出身冒氏一族。

“附魔难以抵挡,万一误伤与会的俗人,传出去便要丢了两廷和我玄门脸面。自该威慑在前,杜绝祸患。王大人,您说呢?”

王灵官:“肉身确实难挡附魔,故此殿下特地抽调新军前来护卫。”

众人后知后觉寒毛倒立:“魔兵!”

难怪能不声不响混进来,那可是群与人无异的傀儡!

中土愿意腾位置给内迁洞府,以此迫使他们上缴数代积攒的灵砂。谁也没想到那愣头青的太子千辛万苦聚起砂矿,全用去造傀儡了。

金石之身却能驭使元气,无知无觉,永生永动,岂非魔兵?

至于谁帮忙造的,巧了,听说正是陆灵期招安的那帮诡道。

灵期奸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说。一招招安,直接把墨者分化成三拨。一拨从了朝廷,一拨对变法信以为真,销兵归隐了,只剩一拨负隅顽抗——所谓不可不防,约莫正是指这一批。

王灵官趁机大叹一口气:“唉,新仇旧恨……谁不知那群诡道对灵期恨之入骨,他不想搅扰诸位,宁可以身入局,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王某也劝不住啊!”

话说到这份上,再质疑便是他们洞府道人小心眼了,于是纷纷称赞灵期上人孤勇。冒小公子冷哼一句“惺惺作态”,看也不看灵期一眼便拂袖而去。跟班们见状也一溜烟跑了。众人竞相替他道歉。

“冒贤侄啊自双亲和离之后便是这脾气。”

“灵期上人护送公主出塞,冒师侄啊毕竟还是个孩子,迁怒于您罢了。”

“大唐公主如此荒诞不经,教她归依实是功德一桩啊!灵期上人,莫与他计较!小孩子懂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灵期上人微微一愣。常津按下师弟:“甭急,我去。”

话虽如此,一出门他便脚步飞转。

甭急甭急,不急才怪。若叫山精水怪勾住了,三天三夜都绕不出来。

家父乃吏部尚书,常津对二百八十洞的盘根错节再了解不过。这冒氏一族乃是入世道人中最成功一拨,把持小玉京的同时又得朝廷封侯,与宗室结亲。倘若这天师继嗣少根眉毛,有委羽好看的。

所幸平日应付惯自家猢狲,玩起躲猫猫来轻车熟路。怎料摸遍山头也没见半片人影,这便气喘吁吁往新院找去。

新院偏离主体坐于湖中,只有水路可通。兴许那帮小子半路脑袋一热,探险来了。

山内四季倒置,此间初秋,芦花正盛,一眼望不清湖面。摸索间不远处来了盏灯,常津一眼辨出那身形:“其郁?你在这儿做甚?”

“薛道长出来醒酒,走散了!”夫人也急,同他搭手找了半天,突然一跳:“唷,唷,时雨你瞧,哪来那么多人?”

黑压压一群,牛马似的下坡来。后边还有人悠哉游哉甩着苇秆。夫妻俩赶忙纵身迎去,没到跟前便听那人笑盈盈开口:“大半夜这么多人掉沟里,我给顺手拔出来了。”

真是那帮小道士,半刻不见竟泥淋淋的水鬼一样。常津向她俩叮嘱一句路上小心,赶忙将人领回去。

陈蓝和客人闲话几句,正搓着手上余温,忽闻背后哆嗦大喊:“喂,喝多盐水怎么你了?”没反应过来便叫薛道长笑着拉远。

“甭理他,没大没小。”

陈蓝脸颊通红将手缩回袖中,转口道:“陆师兄一个不折不扣的音痴,也敢夸口替您修琴,您若不放心,把东西交给我就是了。这琴,还是咱们青溪院更熟些。”

薛道长却笑:“修琴这桩倒不是胡说。”

胡说?莫非她竟看出今夜师兄那番话?陈蓝心下一惊:“您……”

“略通医术。”薛道长眨眼笑笑,“他年纪轻轻却糊涂得很,说话总颠三倒四,我早发觉了。”

陈蓝心直口快:“陆师兄早就和您提过那位师妹么?”回头想想,她当时好像确实一点都不惊讶。

对方倒也直爽,笑道一声并未:“只是我一贯好奇,不通音律之人为何会修琴,猜猜应当是情郎有心,倘若心悦之人是青溪院的女道长,那便不奇怪了。”

“此事说来话长。”陈蓝苦笑,“那手书确是我院一位师妹笔迹,可她却是个冷性之人,与陆师兄并不相识。我青溪素以琴剑闻名,师傅最得意弟子恰是一琴一剑,琴指的便是她。”

薛道长笑,却说:“陈道长谦虚了,方才见欢还说夏宗师身边最贴心就是你,叫我好好贿赂呢。”

陈蓝笑:“这丫头是个护短的。”然她念及旧友不免伤心,并不想多谈,岔开话题道:“下面那座便是新院了,这番特将讲席安排在此,也算正式启用。这片湖名叫濯缨,薛道长是第一次来吧?”

水泽静若白驹,卧于零星灯畔,秋风一卷便猎猎跑了起来,扑得她们满怀芦花。马背上驮着孤零零一座碑楼,奔驰间似乎不断向她们靠拢,一眨眼却又回到原处。

“那是什么?”

陈蓝不知她看到了什么,自也不知她所指何方,但答案似乎非常肯定:

“冷泉堂。里面汇集了万川之水,能听到万象之音。”

“那里被封住了。那是……何师妹的衣冠冢。她从前经常去那里。”

归葬琴律也是在那儿意外破解,最后却来不及交给师傅,一并毁在了道陵。剩下浸透血肉的手书,被她们一片片收了回来。可是她的琴却消失在现场,直到很久之后,哀恸勉强抚平,才在冷泉堂里被发现。那时冷泉堂已经全境冰封,冰下躺着孤零零一把琴。琴弦尽断。

“听师傅说,万川归葬,流离者归乡,冷泉堂一旦封起便只有通晓归葬的人才能看到了。是什么样?”陈蓝问,“从前我们一起住了许多年。虽然大家都很乐意认识她,她却不喜欢说话,总是独来独往、早出晚归。到最后我们甚至连她家在哪儿、有几口人都不知道。”

“一扇门。一块碑。”薛道长说,“下去看看吧。”

陈蓝由她撑船过去。一路芦花成雪,越到湖心越密,到最后简直寸步难行,似乎有意阻碍这陌路人的凭吊。

“薛道长,要不回去吧?”陈蓝感觉声音刚出口便消失,只回荡在自己脑海,与奏响归葬时一模一样。对方确实也听不到她说话,立于船头岿然不动,直到水天都变成白茫茫一片才回过身来,笑道:“进来了。”说着便放下船篙,直接踩进那白茫茫的大地。

半空尽是静止的芦花,陈蓝抬手探了探。

不,霜花。一触即化,眨眼重凝。

“从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薛道长,你看到的也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吗?”

薛道长摇头。

什么都是碎的,好像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陈蓝看着那个背影陷入沉思。

当年不过凭残章判断那应是归葬的一部分。此曲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可唯一会的人死去了,救不了她自己。而有机会学到那份手稿的人,只有挟持过她的诡道。

何师妹死得血肉飞溅,那个诡道也是。但诡道总会不择手段活命的。

若果真是他,来报仇?师兄……可也知晓?

想到此处那憨态面容竟迸出几分杀气,右手不由自主按上剑柄,不动声色:

“不知薛道长从何处学得归葬?”

对方不答,半晌才扭头笑道:“机缘巧合罢了。我会教给他们。以琴筑基,惯例,不是么。”

陈蓝略微一愣,不动声色把剑按了回去。

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很快她们便又顶着大雪出去了,最后依旧回到湖面上。

秋风萧瑟,灯火枯萎。对方笑意清醒:“其郁道长快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呢。明日此地,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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